台阶李森祥亲历了什么
李森祥，1956年生 ， 浙江衢州人。当代作家，浙江省作协的专业作家。1975年进 伍，曾在嘉兴军分区某部工作，少校。1986年《烟雨楼》杂志发表处女作《半个月亮爬上来》后迅速成长。近年来发表小说颇多，主要有《十八里营房》《金奎银奎》《小学老师》《塌鼻大娘》。
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代表作有《小学老师》、《 抒情年代》《情世诗文》 等，《台阶》是作者亲历农村生活的深刻感受，后被选进 初中课本。1991年调 *** 政治部创作室任专业作家。
原文：
台阶
李森祥
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
我们家的台阶有三级，用三块青石板展 成。那石板多年前由父亲从山上背下来，每块大约有三百来斤重。那个石匠笑着为父亲托在肩膀上，说是能一口气背到家，不收石料钱。结果父亲一下子背了三趟，还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只是那一来一往 的许多山路，磨破了他一双麻筋草鞋，父亲感到太惋惜 。
那石板没经石匠光面，就展 在家门口。多年来，风吹雨淋，人踩牛踏，终于光滑了些，但磨不平那一 颗颗硬币大的小凹。台阶上积了水时，从堂里看 出往 ，有许多小亮点。天若放晴，穿堂风一吹，青石板比泥地干得快，父亲又用竹丝扫把扫了，石板上青幽幽的，宽敞阴凉，由不得人不往 坐一坐，躺一躺。
母亲坐在门槛上干活，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母亲说我那时好乖，我乖得坐坐就知道趴下来，用手指挠 青石板，划出细细的沙沙声，我就痴痴地笑。我流着一大串涎水，张嘴在青石板上啃，结果啃了一嘴泥沫子。 再大些，我就喜欢站在那条青石门槛上往台阶上跳。先是跳一级台阶，蹦、蹦、蹦！后来，我就 跳二级台阶，蹦、蹦！再后来，我跳三级台阶，蹦！又觉得从上往下跳没意思，便调了个头，从下往上跳，啪、啪、啪！后来，又跳二级，啪、啪！再后来，又跳三级，啪！我想一步跳到门槛上，但摔了一大跤。
父亲拍拍我后脑勺说，这样是会食 苦头的！
父亲的个子高，他觉得坐在台阶上很舒适 。父亲把 *** 坐在最高的一级上，两只脚板就搁在最低的一级。他的脚板宽大，裂着许多干沟，沟里嵌着沙子和泥土。父亲的这双脚是洗不干净的，他一般都往 里洗，挈 着一双湿了的草鞋唿嗒唿嗒地走回来。
可能到了过年，父亲才在家里洗一次脚。那天，母亲就特殊 兴奋 ，亲自为他端了一大木盆水。盆水冒着热气，父亲就坐在台阶上很耐烦 地洗。因为沙子多的缘故，父亲要了个板刷刷拉刷拉地刷。后来父亲的脚终于洗好了，终于洗出了脚的本色，却也是黄几几的，是泥土的 颜色。
我为他倒水，倒出的是一盆泥浆，木盆底上还积了一层沙。父亲说洗了一次干净的脚，觉得这脚轻飘飘的没着落，踏在最硬实的青石板上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我们家的台阶低！父亲又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在我们家乡，住家门口总有台阶，高低不尽相同，从二三级到十几级的都有。
家乡地势低，屋基做高 些，不大轻易 进水。另外还有一说，台阶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应高。乡邻们在一起经常 戏称：你们家的台阶高！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家有地位啊。
父亲老实厚道低眉顺眼累了一辈子，没人说过他有地位，父亲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地位。
但他日夜盼着，预备 着要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
父亲的预备 是十分漫长的。他今天从地里捡回一块砖，明天可能又捡进一片瓦，再就是往一个黑瓦罐里塞角票。虽然这些都很微不足道，但他做得很认真。于是，一年中他七个月种田，四个月往 山里砍柴，半个月在大溪滩上捡屋基卵石，剩下半个月用来过 年、编草鞋。
大热天父亲挑一担谷子回来，身上着一片大汗，顾不得揩一把，就往门口的台阶上一坐。他开始“磨刀”。“磨刀”就是过烟瘾。烟食 饱了，“刀”快，活做得往 。
台阶旁栽着一棵桃树，桃树为台阶遮出一片绿阴。父亲坐在绿阴里，能看见别人家高高的台阶，那里栽着几棵柳树，柳树枝老是摇来摇往 ，却摇不散父亲那专注的目光。
这时，一片片旱烟雾在父亲头上飘来 飘往 。
父亲磨好了“刀”。往 烟灰时，把烟枪的铜盏对着青石板嘎嘎地敲一敲，就匆忙地下田往 。
冬天，晚稻收仓了，春花也种下地，父亲穿着草鞋往 山里砍柴。他砍柴一为家烧，二为卖钱，一元一担。
父亲一天砍一担半，得一元五角。那时我不知道山有多远，只知道鸡喊 三遍时父亲出发，黄昏贴近家门口时回 来，把柴靠在墙根上，很疲惫 地坐在台阶上，把已经磨穿了底的草鞋脱下来，垒在门墙边。一个冬天下来，破草鞋堆得超过了台阶。
父亲就是这样预备 了大半辈子。
塞角票的瓦罐满了几次，门口空地上鹅卵石堆得小山般高。他终于觉得可以造屋了，便选定一个日子，破土动工。造屋的那些日子，父亲很兴奋。白天，他陪请来的匠人一起干，晚上他一个人移 砖头、担泥、筹划素材，干到半夜。睡下三四个钟头，他又起床安顿第二天的活。
我担心父亲有一天会垮下来。然而，父亲的 精力却很旺盛，脸上总是挂着笑脸 ，在屋场上从这头走到那头，给这个递一支烟，又为那个送一杯茶。终于，屋顶的最后一片瓦也盖上了。接着开始造台阶。 那天早上父亲天没亮就起了床，我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很轻地响进院子里往 。
我起来时，父亲已在新屋门口踏黄泥。黄泥是用来砌缝的，这种黏性很强的黄泥掺上一些石灰水豆浆水，砌出的缝铁老鼠也钻不开。那时已经是深秋，露水很大，雾也很大，父亲浮在雾里。父亲头发上像是飘了一层细雨，每一根细发都艰难地挑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父亲踏黄泥的节奏一起一伏。
晃破了便滚到额头上，额头上一会儿 就滚满了黄豆大的露珠。等泥水匠和两个助工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把满满一凼黄泥踏好。那黄泥加了石灰和豆浆，颜色似玉米，红中透着白，上面冒着几个水泡，被早晨的阳光照着，亮亮的，红得很耀眼 。
父亲从老屋里拿出四颗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让我来。
我把火一点，唤 一声，鞭炮蹿上了高空，稍停顿一下便掉下来，在即将落地的瞬间，啪那条红色的纸棍便被炸得粉碎。许多纸筒落在父亲的头上肩膀上，父亲的两手没处放似的，抄着不是，贴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看 他，就尽量把胸挺得高些，无奈，他的背是驼惯了的，胸无法挺得高。
因而，父亲明明该兴奋 ，却露出些尴尬的笑。 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这让人兴奋 的瞬间发现，父亲老了。糟糕的是，父亲却没真正觉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们一起往 撬老屋门口那三块青石板，父亲边撬边和泥水匠争论那石板到底多重。泥水匠说 大约有三百五十斤吧，父亲说不到三百斤。
我亲眼看到父亲在用手往 托青石板时腰闪了一下。我就不让他 抬，他坚持要抬。抬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按着腰。 三块青石板作为新台阶的基石被砌进往 了。父亲曾摸着其中一块的那个小凹惊异地说，想不到这么深了，怪不得我的烟枪已经用旧了三根呢。 新台阶砌好了，九级，正好比老台阶高出两倍。
新台阶很气派，全部用水泥抹的面，泥瓦匠也很专注 ，面抹得很光。父亲按照要求，天天 在上面浇一遍水。隔天，父亲就用手往 按一按台阶，说硬了硬了。再隔几天，他又用细木棍往 敲了敲，说实了实了。又隔了几天，他整个人走到台阶上往 ，把他的大脚板在每个部位都踩了踩，说全冻牢了。
于是，我们的家就移 进新屋里往 。于是，父亲和我们就在新台阶上进进出出。移 进新屋的那天，我真想从台阶上面往下跳一遍，再从下往上跳一遍。然而，父亲嘱咐 说，泥瓦匠交代，还没怎么大牢呢，小心些才是。其实，我也不想跳。我已经是大人了。
而父亲自己却熬不住，当天就坐在台阶上抽烟。他坐在最高的一级上。他抽了一筒，举起烟枪往台阶上磕烟灰，磕了一下，感觉手有些不对劲，便猛然停住 。他突然醒悟，台阶是水泥抹的面，不经磕。于是 ，他就憋住了不磕。正好那会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见到父亲就打招唤 说，晌午饭食 过了吗？父亲回答没食 过。
其实他是食 过了，父亲不知怎么就回答错了。第二次他再坐台阶上时就比上次低了一级，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唤 有些不安闲 。然而，低了一级他还是不安闲 ，便一级级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往 。但门槛是母亲的位置。农村里有这么个风俗，大庭广众之下，夫妇俩从不合坐一条板凳。
有一天，父亲挑了一担水回来，噔噔噔，很轻松地跨上了三级台阶，到第四级时，他的脚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门槛，踩下往 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硌，他停顿了一下，才提后脚。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担受了震动，便“嘎叽”地惨喊 了一声，父亲身子晃一晃，水便泼了一些在台阶上。
我连忙往 夺 父亲的担子，他却很粗暴地一把推开我：不要你凑热闹，我连一担水都挑不动吗！我只好让在一边，看父亲把水挑进厨房里往 。厨房里又传出一声扁担繁忙 的喊 声，我和母亲都惊了惊，但我们都尽量保持清静 。等父 亲从厨房出来，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很像一块青石板。
父亲说他的腰闪了，要母亲为他治治。母亲懂土方，用根针放火上烧一烧，在父亲闪腰的部位刺九个洞，每个洞都刺出鲜红的血，然后拿出舀米的竹筒，点个火在筒内过一下，啪一声拍在那九个血孔上。第二天早晨，母亲拔下了那个竹筒，于是，从父亲的腰里流出好大一摊污黑的血。
这以后，我就不敢再让父亲挑水。挑水由我包了。父亲闲着没什么事可干，又觉得很焦躁 。以前他可以在青石台阶上坐几个小时，自那次腰闪了之后，似乎失往 了这个兴致 ，也不愿找别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们家的台阶。偶然 出往 一趟，回来时，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我就陪父亲在门槛上休息一会儿，他那颗很倔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 过的庄稼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往 了生气 。
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