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瑜《历史人类学:在学科与非学科之间》
历史人类学:在学科与非学科之间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赵世瑜
“理论与方法: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及其他”笔谈(9)
《历史研究》2004年第4期
近年来,历史学与人类学的联手逐渐取得较大影响,这种联手似乎因为有“历史人类学”这个国际上已经认可的冠名(无论是在人类学界还是在历史学界)而迅速变得名正言顺。
同时,这种冠以历史人类学之名的学科合作,产生了除理论之外的一些重要的具体研究成果,在这方面,按我个人的看法,其目前的实践效果要好于其他类似的新交叉学科,如计量史学、心理史学、历史社会学等。
但是对历史人类学究竟做何理解、历史人类学是人类学还是历史学的分支等等,学者间还有不赞同 见。
人类学家张小军批判 历史人类学的“学科性”误解,又称历史人类学是被史学“夺 注”的;历史学家符太浩明确指出,历史人类学“只能是文化人类学的分支,而决不是史学的分支”。在两部书名中出现历史人类学字眼的著作中,人类学家王铭铭认为:“为了征服 功能主义对历史的漠视,显然要求新一代的社会人类学者在他们的民族志文本中重新提出处理历史与他们的研究主题一一文化一一之间关系的方案”,为了这个目的 而进行的探讨,即“人类学的历史化”,即历史人类学。
他把历史人类学定义为一种“学术风尚 ”,其特征 在于“在人类学的跨文化视野中强调学者对于多种线路的历史的跨越”;历史学家张佩国则声称:“运用社会人类学方法整合经济史、社会史、法制史、文化史等学科领域的学术资源……这就是我所提倡并付诸实践的历史人类学方法……历史人类学不是单向度的学科,而是一种开放性的方法论体系”。
①除了明确表示历史人类学是人类学内部自我反思之结果的看 点外,其他人大都小心谨慎地避免把历史人类学收于某一学科的麾下,尽管如此,他们似乎还是认为历史人类学的方法和问题意识应该是人类学的。
① 张小军:《历史的人类学化和人类学的历史化一一兼论被史学“夺 注”的历史人类学》,《历史人类学学刊》第1卷第1期(2003年4月),第1—28页;符太浩:《溪蛮丛笑研究》,贵州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3页;王铭铭:《逝往 的繁华 一一一座老城的历史人类学考察》,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页、“前言”第4页;张佩国:《近代江南乡村地权的历史人类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3页。
无论其学科回 属如何,历史人类学都是历史学和人类学以及其他学科的学者都在使用并且付诸实践的概念,但我们还是无法脱离学科往 讨论它,因为一旦一个学科形成了它的一套比较规范的、同行认同的方法论体系(即所谓“范式”),尽管可以是开放的和不断变化的,它也就有了自己区别于其他学科的话语系统、概念工具和问题意识,有了自己的学科本位,否则这个学科就无法生存。
在这种情况下,不同学科的学者在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大多是为了解决本学科内部的问题。
在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勒高夫看来,史学应“优先与人类学对话”,并认为应使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相互结合,并用“历史人类学”这个名称来概括它。①而比尔吉埃尔则更为全面地讨论了对历史人类学的熟悉 ,他认为:“历史人类学并不具有特殊 的领域,它相当 于一种研究方式,这就是始终将作为考察对象的演进和对这种演进的反应联系起来,和由这种演进产生或改变的人类行为联系起来”。
“历史人类学也许主要是与史学研究的某一时期相一致,而不是与它的一个领域相适应”(这个表述与我个人关于社会史概念的表述极为相似)。他认为法国史学家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体现在研究饮食史、体质体格史、性行为史、家庭史等领域,本质上是要通过研究各种习惯来了解各种权力关系。
“今天历史人类学正是在研究心态世界中陆续 进行着最卓有成效的研究”。②由此可以看出,历史学家倡导的历史人类学主要是借用人类学的关注视角和方法来改造历史学,来发现史学的一些新问题。
人类学家则主要是希望 以此作为探讨过往 的手段。人类学家提出历史人类学这个概念,是以批判用共时性和结构性概念统治人类学的做法为起点的,其中代表性的人物便是伊万斯.普利查德(Evans Pritchard),他在20世纪50—60年代的著作可以作为历史人类学的先驱。
直至此后的70一80年代,“历史人类学的研究风行一时,以至它们无疑已经建立了民族志报告的一种方式”。按照这些人类学家的看法,历史人类学中有两大类别,一是历史民族志,即利用档案资料和当地的口述史资料,研究过往 如何导致现在,或进行对过往 的历时性和共时性研究;二是所谓对历史的人类学研究(anthropology of history),即集中注重 特定族群“藉以拟想、创造和再造他的过往 ,以至把过往 和他们身处的现在联接在一起的各种方法和文化理路”,其中既研究过往 的建构如何用来解释现在,也研究过往 是如何在现在被创造出来的。
“这样的人类学几乎没有制造‘客看 ’历史的企图,相反地,它感兴致 的是人们对过往 知道和记得些什么,如何记得,又为什么要记得,以及人们如何解释过往 并和现在联接在一起”。③
倡导历史人类学最有代表性的人类学家是萨林斯,他在一部讨论历史的论文集中说:“历史乃是依据事物的意义图式并以文化的方式安排的,在不同的社会中,其情形千差万别。
但也可以倒过来说:文化的图式也是以历史的方式进行安排的,因为他们在实践展演的过程中,其意义或多或少地受到重新估价”。尽管他熟悉 到文化本身也是历史的建构,而不仅是静态的结构,结构与历史并非截然对立,因此强调历史如何改变了文化,但他关怀 的核心概念仍是文化人类学的“文化图式”,在其变化的过程中,历史只是一种方式,文化因这种方式出现了“结构转型”或“系统变迁”。
由于历史的发展过程始终都是结构的,因此结构始终存在于历史中,探究的对象应该是处在历史中的结构。④显然,这里的核心概念是“人类学发明”而非“史学发明”。王铭铭的研究虽然努力按照历时性的逻辑框架讲述泉州或者其他地方的故事,但还是“把社会人类学近年对于历史的重新摸索 进行体会 的叙述。
其原本旨趣,在于开拓历史、文化、权力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空间”,⑤一方面仍然具有人类学的本位立场,另一方面把历史看作是人类文化或社会中起作用的/个维度,这与史学家面前的历史是不同的。张小军引述诸多人类学家的作品,认为在他们那里不存在人类学沙文,历史人类学是“结合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到历史研究,而不是相反,借史料论证人类学理论”。
⑥姑且不论“结合”何指,即说结合的一方是“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另一方是笼统的“历史研究”,这是否意即,历史研究只是一种叙事文本,基本上没有什么理论与方法可以与人类学共享?
① 勒高夫等主编《新史学》,姚蒙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36、40页。
② 比尔吉埃尔:《历史人类学》,载勒高夫等主编《新史学》,第229—260页.
③ 伊万斯.普利查德:《走进历史田野一一历史人类学的爱尔兰史个案研究》,贾士蘅译,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第21、25—31页。
④ 萨林斯:《历史之岛》,蓝达居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332页。
⑤ 王铭铭:《逝往 的繁华 》,第14页。
⑥ 张小军:《历史的人类学化和人类学的历史化》,《历史人类学学刊》第1卷第1期,第13页。
显然,人类学有非常明确的问题意识,人类学家的历史人类学是意识到人类学问题的回答无法脱离历史。但这并不等于是史学问题,史学的问题主要不在于文化的系统与结构,而在于文化(假如 我们广义地理解人类的各种创造)在时间序列中的进程。人类学可能更关怀 文化是怎样的,而史学则更关怀 文化是怎么来的;人类学更关怀 文化的构造,史学则更关怀 文化(或者生活)的历程,或即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
方法上的民族志和文献、对象上的普通民众、日常生活与精英、主客体关系上的内与外、意识形态上的国家意识与地方看 念,都不构成人类学与史学之间的差别,差别在于他们提出的是共时性问题还是历时性问题。因此,史学家的历史人类学是意识到史学问题的回答无法脱离个人的生活、具体的体会 感知和情境。
因此,我赞同 很多学者的看 点,历史人类学并非回 属于某一学科或即某一学科分支,它可以是一种研究方法和视角,也可以被表达为一种研究风尚 ,把它画地为牢只能是治理 部门的权宜之计。历史人类学可以为历史学、人类学以及其他有共同或相似旨趣的学科所共享,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往 发展它。
但是,我不能预料受不同学科练习 的学者能否完全脱离学科本位,使其提出的学科问题既是史学问题,同时又是人类学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构成历史人类学。譬如,史学家和人类学家都可以进行田野工作,但史学家是否可以真正离别 文献,完全依靠 民族志往返 答史学意义上的史学问题?或者反过来说,史学家不依靠 田野工作,难道就无法解答史学问题?就目前的实践来看,史学和人类学的学者都是在弥补本学科的缺陷或者发展本学科的意义上进行这项工作,并走到一起来的。
他们可能享有相同或近似的学术立场和关注点,但却不阻碍 他们各自发展自己的学科理论与方法论体系,形成各自的问题意识,讲述各自的故事。
历史人类学目前并未形成一个学科或学科回 属,但史学家与人类学家都既向对方学习,又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学科特色。
无论这个领域今后是否会有所成就,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它都会促进历史学与人类学各自的学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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