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边境冲突后续：排挤中国商品，就能推动“印度制造”？

由中印边境冲突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没有停止的迹象。这一周，印度国内从民间到政府层面，接连出台了一系列针对中国的对策。

除了新德里一个酒店行业组织，号召旗下3000家酒店拒绝为中国公民提供住宿服务外，还有地方政府叫停中国企业对印度的基础设施投资计划，甚至中央政府也开始出手，对中国入关商品进行“扣押”， 提高太阳能产品的关税等。

从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看，一方面是6月15日中印边境冲突后，印度针对中国报复性措施的延续和升级。但另一方面，莫迪政府也有意借助此次国内的反华声浪，进一步推行其自上台后就力主的“印度制造、自力更生”的政策理念。

不过，印度对中国的反制措施能在多大程度上促进“印度制造”，还是一个未知数。

“军事冲突已波及经贸领域”

6月25日，印度首都新德里的“德里酒店和餐馆所有者协会”宣布，该组织旗下的3000家酒店将不会再给任何中国公民提供住宿服务。

据《印度斯坦时报》报道，协会秘书长表示，自6月15日中印边境冲突发生后，当地很多酒店经营者对于“中国对待印度的方式”很愤怒。此前，号称代表7000多万实体零售商的全印贸易商联合会（CAIT）宣布，其成员将抵制多达3000余项中国进口商品。CAIT的行为也启发了酒店从业者，所以他们也决定加入其中。

不过，《印度斯坦时报》指出，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印度大部分地区仍处于“封锁”状态，首都新德里的很多酒店并没有开业。因此，这次酒店业的抵制行为更多还是停留在象征层面。

与之相比，印度地方政府的反应更具实效性。6月22日，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政府（简称“马邦”）宣布，他们已经搁置了此前与中国公司签署的总价超过500亿卢比（约合6.61亿美元）的三项合作协议。

马邦政府是在与印度中央政府商议后做出的这项决定。印度工业部长萨哈希·德赛说，“在20名印度士兵被杀后（印度的说法），外交部希望地方政府不要与中国企业签署进一步合作协议。”

与三家中国公司签署的合作协议是 “马邦投资者会议2.0计划”的一部分。该计划的初衷是，希望能在后疫情时代快速提振马邦地区的经济。

此次终止的三项合同中，最大一笔交易是与中国汽车制造商长城汽车达成的，价值约5亿美元。

6月16日，长城汽车与马邦政府签署了一份谅解备忘录，当时的承诺是分阶段投资10亿美元，在靠近Pune的Talegaon建立一家汽车工厂，创造3000个就业岗位。

虽然这天正是中印两国边境冲突后的第二天，但似乎并没有影响长城汽车的投资项目。当天公布的合作谅解备忘录清楚地写明，“两国政府之间不断恶化的关系并未影响长城汽车与当地政府的合作。”可是刚过了不到一周时间，合作已经成了泡影。

今年2月，长城汽车参加德里国际车展

长城汽车以外，另外两家被马邦政府终止合同的中国公司是福田汽车和恒力工程公司。前者曾希望与印度PMI电动汽车公司共同建立一个价值100亿卢比的工厂，创造1500个就业机会；后者则承诺投资25亿卢比，作为长城汽车投资Talegaon地区二期工程的一部分。

除了地方政府外，印度中央政府也加入到抵制中国的行列中。

据《今日商业杂志》报道，多位业内人士透露，自6月22日以来，在主要海空港口，印度海关已停止对来自中国的货物进行通关。包括苹果、福特、思科、戴尔的产品，以及富士康的电子元件等，均受到影响。

另据路透社报道，尽管印度政府没有正式发布通知，但该国主要港口的海关官员要求中方提供额外的清关材料。

“我们接到的通知是，所有来自中国的货物都要扣留在港口，进行全方位检查。”印度斯坦注射器公司联席董事、总经理拉吉夫·纳特说，“货物不会被拦截，只是需要重新检查。即使是获得快速通关许可的产品也不例外。”

至于海关这么做的原因，有一种说法是，此举与中印边境的紧张局势并无关系，主因是印度担忧中国新冠肺炎的疫情。但彭博社分析认为，查验中国货物表面上是要严格把控产品质量，事实上仍然是两国边境冲突后外交对抗的延续，“这表明军事冲突已波及经贸领域”。

振兴“印度制造”

这次印度官方的一系列举措，除了是中印冲突之后的应急反制外，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莫迪政府想借机振兴“印度制造。”

据“国际电子商情”援引知情人士分析称，印度官方此次出台的通关限制举措，也是要给国内采购商释放一个信号：从中国进口货物时效会降低，不如选择“印度制造”或他国家的进口产品。

事实上，莫迪自从2014年就任印度总理以来，一直在向民众灌输“印度制造、独立自主”的理念，只是效果并不理想。

印度政府此前的目标是到2020年，将制造业在经济中的比重从2014年的15%提高到25%。但在政策执行过程中，政府制定的计划反而提高了企业的生产成本，并在经济长期放缓的情况下打击了国内消费，结果制造业所占份额一直停滞在15%左右。

此次新冠疫情暴发后，由于大部分贸易伙伴国都采取了“封锁”政策，导致印度国内相关行业遭遇“原料荒”，这让莫迪再次获得重提“印度制造”的底气。

5月12日，莫迪在全国讲话中表示，在疫情影响下，印度需要靠自力更生，鼓励“印度制造”。一个月后，中印边境冲突的发生，更是瞬间引爆了印度国内抵制中国商品的情绪。

一位参与“抵制中国货”的印度人在展示被其砸坏的中国设备

在本周之前，印度国内对中国产品的抵制，主要由全印贸易商联合会等商业牵头组织，但从6月23日起，“针对中国、鼓励国货”的呼声上升到了官方层面。

6月23日，印度政府宣布，“政府电子商场”的新卖家必须注明产品的产地，原有的卖家也需遵守新规定，否则其商品将被下架。此消息发布后不久，包括《印度经济时报》等媒体又透露，政府可能会在上述举措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要求亚马逊和Flipkart等在线零售商在其电子商务平台上展示商品的原产国。

这项提议是由CAIT和“印度中小微企业联合会”（FISME）联合提出的。“印度中小微企业联合会”称，在亚马逊和Flipkart上出售的商品中，有70%来自中国，在这种情况下，“本地制造商并不是电子商务行业繁荣的受益者”。

他们相信，在印度民众对中国群情激奋的当下，如果强制规定平台公布产品的原产国，消费者就会主动放弃购买中国产品，转而支持“印度制造”——“即便是支持国货会因此而多付一点钱。”

针锋相对地推行贸易保护主义

如果说“标注原产地”政策还是在规劝、引导本国消费者，那么印度政府后续出台的提高关税、征收反倾销税等举措，就是在针锋相对地推行贸易保护主义了。

6月23日下午，印度税务局宣布，将对从中国、韩国和越南进口的镀铝和锌合金扁轧钢产品征收反倾销税。关税将为每吨13.07美元至173.10美元不等，时效为五年。

该决定是在印度商务部反倾销调查部门贸易救济总局（DGTR）建议下做出的。税务局表示，在调查中，DGTR发现中国、韩国和越南以低于相关正常价值的价格将商品出口到了印度，属于倾销行为，而这“给印度国内产业造成了实质性损害”。

镀铝板材主要用于汽车排气系统、耐热器具、饮料罐等；锌合金扁轧钢则广泛用于建筑材料、包括汽车在内的运输行业、农业设备、资讯用途、家具电器等。

作为铁矿石出口大国，印度一直希望摘掉“钢铁净进口国”的帽子，但自2018年起，国内快速发展的汽车产业对汽车用钢的需求不断增加，国内钢铁公司生产的产品无法满足车企们的要求，于是只能进口。而莫迪政府又不甘心接受这一局面，因此在钢铁进口方面频频出手，常常向其主要进口国征收反倾销税。

向贸易伙伴国征收钢铁产品反倾销税已成为印度的“常规操作”

比如今年6月3日，印度政府就宣布，将针对中国、马来西亚和韩国的304系列不锈钢热轧扁平材的进口反倾销税，延长6个月至今年的12月4日，目的是“保护国内企业免受外国廉价商品的伤害”。

而在中印边境冲突、“印度制造”的呼声开始高涨后，印度国内多家钢铁制造商，包括印度铝工业公司、金达尔集团等，也趁机向DGTR投诉，最终促成了这项新的反倾销税政策。

除此之外，印度政府本周还提高了对光伏产品征收的关税。

6月24日，印度多家媒体爆料称，印度政府计划从8月起对太阳能组件、太阳能电池和太阳能逆变器，征收20%的基本关税，以抑制相关公司从中国的进口量。目前太阳能设备进口商支付的关税为15%，该税制方案将于2020年7月29日到期。

印度政府之所以要提高关税，是因为印度太阳能产业严重依赖中国。

据《今日商业杂志》数据，印度从中国进口的太阳能电池/光伏电池总价值已从2013/14年度的5.9673亿美元猛增到了2017/18年间的34.1亿美元； 2020财年前九个月，印度进口了价值15亿美元的太阳能设备，其中12亿美元来自中国。

印度英雄未来能源公司CEO逊尼·贾尼就坦言，“在太阳能领域，80-85%的太阳能组件和逆变器进口自中国。”

除了提高太阳能设备关税，对钢铁等产品征收反倾销税外，莫迪政府还有更激进的打算。据《纽约时报》报道，印度目前正在研究，提高几乎所有目前从中国进口商品关税的可能性。

据印度《印度经济时报》报道，印度标准局正在为至少370 种产品敲定更严格的规范，以确保可以在本地生产的产品不用进口。产品范围包括化工、钢铁、电子、重型机械、家具、造纸、工业机械、橡胶制品、玻璃、金属制品、制药、化肥和塑胶玩具。

知情人士表示，当局还在考虑提高家具、冷气压缩机、和汽车零组件的进口关税：

“印度本土制造业之所以没有腾飞，就是因为进口关税较低，所以对企业来说，进口这些零部件要比在中国制造容易得多。我们的建议是，不需要大幅提高关税，只要稍微提高一点，让进口零部件变得足够昂贵就可以了。当能短期内有些企业确实会感到痛苦，但长期来看，这么做是值得的。”

印度政府之所以在制定“推动国货”策略时，处处针对中国，主因是印度对华逆差巨大。

据印度财政部发布的数据， 2019-2020年，印度进口额为4740亿美元。其中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占了652.6亿美元，远远超过美国的356.6亿美元和阿联酋的302.5亿美元。

但印度向中国出口的产品总额仅为166亿美元，因此印度对华贸易逆差高达486亿美元。

外交与经济领域的双重豪赌

印度推出这么多贸易保护主义措施，会让他们快速实现经济上的独立自主吗？答案是否定的。

6月19日，当砸中国电视和手机的短视频，还在印度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时，另一条消息也在印度媒体刷屏：中国手机品牌一加（OnePlus）旗下的新机8 Pro，在印度亚马逊网站开售几分钟后就全数售罄。不少印度人都在推特上抱怨，自己提前几天就准备好钱了，却没赶上抢购潮。

这侧面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中国产品在印度市场上，还是具有相当强的竞争力。

一位印度零售业专家在接受《今日商业杂志》采访时说，本土产品必须具有成本竞争力、且质量够好，才能真正引起消费者的兴趣，反华情绪很快就会消散，民众对“印度制造”的执念也会随之消散。

6月24日，小米印度公司总经理马努·库马尔·扬在接受《经济时报》采访时也认为，近期社交网络上的抵制中国货的风潮不过是“暴徒心理的表现”，而这“并不会影响小米产品在印度的长期发展。”

小米印度总裁马努·库马尔·扬（Manu Kumar Jain）

截至目前，印度官方尚未出台针对中国手机厂商的限制性措施，看来官方并不打算在手机领域实现“独立自主”。

至于印度对中国太阳能产品征收20%关税的做法，也很难让这个产业实现“独立自主”。

有行业内部人士分析，单从经济性的角度看，即使关税提升也未必能让印度相关企业将供应链转向其他地区或者完全实现自给自足。因为他们正在完成的很多项目，大多依托于中国制造的模块。印度企业之所以对中国制造的模块如此青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组件要比印度国产和进口自韩国的都便宜。

此外，如果要摆脱对中国的进口依赖，印度政府其实还要解决制药行业的问题。上文提及的370多种中国进口商品名录中，覆盖了绝大多数印度对华进口商品，但只有一个领域除外——原料药。

因为在原料药领域，现阶段印度几乎不可能离开中国产品。

今年2月，印度化工和化肥部长萨达奈达·贡达在议会中表示，进口原料药或药品中介有三分之二来自中国，用于制造抗生素的原料药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尤其是青霉素G、四环素，以及维生素类药物，比如维生素C和D。上述药品在制作过程中都需要发酵工艺，而在这方面，中国的技术水平仍居行业领先地位。

印度药品促进委员会的官员还曾透露，在印度国家重点药物目录（NLEM）中的进口药品中，有65%来自中国进口。而在NLEM名录之外，中国进口药所占比重更大，高达90%。

除非印度药企能找到能够可替换的原料产地，且能在发酵工艺方面获得自研能力，否则未来可见的一段时间内，印度都无法实现莫迪所向往的“完全独立自主”的梦想。

其实，印度目前国内的经济状况也并不理想，这时候对中国商品进行排挤，对他们并没有好处。

6月18日，惠誉评级将其对印度的评级展望从“稳定”下调至“负面”，理由是冠状病毒大流行加大了印度经济增长的风险，以及高公共债务负担带来的挑战。该机构预计，由于政府为控制病毒传播而实施的严格封锁措施，印度的经济活动在截至2021年3月的财年中将收缩5%。

印度首席经济顾问萨勃拉曼尼亚则在24日说，在目前形势下，关闭对其他国家的大门对印度没有帮助。

可以预见，印度政府向中国发起的“贸易战”，是外交与经济领域的双重豪赌。他们的赌资是印度的汽车、太阳能等多个产业的发展未来，但豪赌的结果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印度减少对华进口后，对中国的影响十分有限。

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中国对印出口额占其总出口的3％。所以，印度针对中国的贸易保护措施，也很难真正伤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