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度最佳英剧《不眠》，一个字，绝
文丨路西法尔
「『皮阔德号』是一条高贵的船，也是一条忧郁的船，世间万物，凡高贵者似乎都有些忧郁的品行。」赫尔曼·麦尔维尔在《白鲸》中专门抽出一章详尽描述主人公所要登上的「皮阔德号」，赋予它「高贵」和「忧郁」的品行，仿佛它不仅仅是一艘老旧的捕鲸船。
在文艺作品中，船往往是母体的隐喻，母体亦可以引申为母国。《白鲸》中的「皮阔德号」就是十九世纪中叶美国的隐喻，独断专行的亚哈船长与众船员间的冲突就是这个既崇尚自由又不乏「权威与掌握」的国度内在矛盾的写照。
齐泽克在评论《泰坦尼克号》时也将这艘远洋巨轮看作整个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隐喻：「漂浮的宫殿，技术进取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机器，性能良好的设备，社会精英的聚集地……一个具有明确的阶级划分的稳定整体。」这艘奢华游轮在首次出航时便遭遇冰山撞击沉没的悲剧预示着资本主义全面危机的到来以及玫瑰色的黄金时代一往不返。
照此看来，在BBC拍摄的热门迷你剧《不眠》中，那艘发生命案的核动力潜水艇——「守夜号」同样是一个隐喻。
《不眠》(2021)
故事发生在苏格兰海域，一艘挈网渔船不慎网住了核潜艇，同情的渔船转眼间便被挈进海底，五名渔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遭遇了什么怪物便全部葬身鱼腹，开场仅一分钟，这个悬疑中透着荒诞的场面便使得看众们屏住了唤吸。
「先锋级」核潜艇「守夜号」上的声呐员伯克上士监听到了这起事故并意见艇长纽普前往营救遇难船员，纽普以责任重大不容暴露为由拒绝了伯克的意见，二人当众爆发口角，紧接着伯克被人发现在休息室内死亡，疑似过量吸毒导致——这就轮到了主人公女探长席尔瓦出场。
由于伯克死亡时，「守夜号」正在苏格兰海域内巡航，苏格兰议会和海军部争论一个晚上，决定依照规章，差遣一位当地刑警登上「守夜号」调查伯克的死因。让地方司法部门来插手调查一起军队内部的命案，这个处理方式本身就「英味」十足——很难想象大陆法下的国家在同样的情状下会绕过宪兵而起用警察系统的人。
虽然「守夜号」这个舰名是虚构的，但是和剧集中所表现的一样：现实中共有四艘「先锋级」核潜艇，每艘核潜艇上搭在了十六枚「三叉戟」型弹道导弹，这四艘核潜艇就是英国目前仅存的战术核威慑力量。四艘核潜艇轮职巡航，在过往五十年间从未中断。
尽管军方答应席尔瓦警官登艇搜查，她面临的困难仍是显而易见的：由于其特殊性，军队向来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内部存在着严厉的等级差异，不同国家的政体千差万别，军队的体制却没有根本区别。
在核潜艇这种关系国家安全的要害部门，艇长更是具有说一不二的权威，纽普自豪地说自己仅仅听命于首相和参谋长。换言之，在艇上他的权力几乎不受限制，与专制君主相仿，席尔瓦虽然代表了法律，也需在「国王」的默许下办案。
这就有几分「君主立宪」的意味了：国王承认法律的地位，法律依靠国王的权威运行，英国正是「君主立宪」制的发祥地，「守夜号」则是一个微缩版的英国，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话，核潜艇艇长的权威要远远大过有名无实的英国女王。巧合的是本剧的编剧汤姆·艾吉也主笔过伊丽莎白女王的传记影片《王冠》的第二季第九集。
表面上纽普郑重表态要下属全面配合席尔瓦的调查，但「一山不容二虎」却是权力的本能反应，更何况越是权力不见光的地方，被掩盖的丑闻就越多，对伯克之死的调查很可能揭开「守夜号」上更多未发现的丑闻，当法律越接近真相时，「国王」就表现得越不配合，法律与「国王」的脆弱联盟变得岌岌可危。
另一方面，核潜艇特殊的禁闭氛围更催生了一种反常亲昵团结氛围，水手们也自发地抗拒调查，人们都说伯克是个异类，死得活该。上下一体，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利益集团是阻碍法制的另一重阻碍。
席尔瓦的调查陷进僵局的同时，她的女友克里斯滕则在岸上摸查伯克的人际关系。线索慢慢集中于伯克的女友杰德身上——杰德是一位激进的和平主义活动家，主张英国彻底废弃核武器，她与四十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志聚集在「和平营」里过着无政府主义的生活。
就在伯克遇害之后，杰德亦被谋杀，一场事关变更英国核武器部署的投票迫在眉睫，克里斯滕怀疑俄罗斯间谍策划了这两场谋杀，其背后隐躲着更大的阴谋：在投票窗口期制造丑闻、引导舆论，诱使英国舍弃核武库。
影片中两次提到了「战争」，一次是在首播集，席尔瓦说：「我们并未身处于战争状态啊。」纽普反驳她：「那只是幻觉而已，我们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另一次则是在最终集，席尔瓦不解为什么仅仅为了使敌国出丑就间谍竟不惜出手杀人，克里斯滕这回「这就是现代战争的方式。」
《不眠》的片头曲运用了纪实影像，而它的内容也部分取材于现实：2018年，一名「冷战」时期变节的克格勃特工及其女儿被人发现在英格兰威尔特郡购物中心的长椅上昏迷不醒，经诊断后是神经毒气中毒。事后英国指责这起事件是俄罗斯特工所为，一次性地驱逐了二十三名俄国外交官，而《不眠》中的伯克正是死于神经毒气。
至于俄国散布假新闻干涉英国脱欧公投的传闻则早有多年，2020年7月英国议会公布的调查报告得出结论：不仅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受到俄国影响，2014年的苏格兰独立公投背后也有俄国插手的迹象，只不过后者以百分之五的微弱差距未能通过。永不完结的战争正是「不眠」（Vigil）的另一重含义：因为战争从未结束，所以国家必须永远保持警觉，没有一刻真正的放松。
看过BBC闻名的政治喜剧《是，首相》的看众过一定还记得英国在弃核问题上首鼠两端的困境：尽管明知道自己的核武器规模太小，也绝对不敢使用核武器，但是出于国家地位等种种现实考虑，英国也不敢真地彻底舍弃核武库，将昂贵的核武投资转投到更有建设性的民生领域，不得不养着昂贵而无用的核武器，「保护现状」就是滑头的英国政客反复考量之后的无奈抉择。
假如我们把「不眠号」核潜艇视作英国整个国家的隐喻，那么这个国家显然已经危机四伏：一方面是硬件设备的老化和外部强敌的虎视眈眈，一方面是颟顸刚愎的官僚与冲动稚嫩的民众之间的撕裂。整部剧集的基调很像约翰·勒卡雷于「冷战」高峰1974年出版的经典间谍小说：《裁缝、锅匠、间谍、士兵》，通篇都是对英国前途的阴冷推测。
假如说有影片中一线亮色的话，那就是由苏兰·琼斯扮演的苏格兰女警探席尔瓦和她的搭档克里斯滕，看过《福斯特医生》的看众都不会忘怀琼斯坚强又内敛的演技，克里斯滕的饰演者则是凭借《权力的游戏》中「火吻而生」一角而广为人知的露丝·莱斯利。
平心而论，剧集中不是所有的矛盾都得到了合理的解决，比如当潜水艇漏水时，明明情势很紧急，但一转眼漏水的阀门就被堵住了；军情五处和苏格兰警方明明互不信赖，却一转眼又握手言和互通情报——影片似乎在暗示爱国主义无往而不利，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对司法独立性的尊重，才是夹在官僚与大众之间的侦察仍能抽丝剥茧还原真相的底气所在，是危机重重的「不眠号」上最有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