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不着的《第一炉香》,被许鞍华曲解的张爱玲
豆瓣开分5.7,这一成绩对电影《第一炉香》来说,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本片幕后班底极为强大:导演许鞍华继《倾城之恋》《半生缘》后,第三次将张爱玲小说搬上银幕;编剧王安忆擅长刻画两性关系中的都市女性;摄影指导杜可风是王家卫的御用摄影;服装及造型设计和田惠美曾与黑泽明、大岛渚多次合作;音乐监制坂本龙一更是享誉国际……
多位名家助阵,按理说《第一炉香》不会太差。但自从选角公布以来,便引起不小争议。男女主被网友吐槽身形壮硕,彭于晏少了些纨绔子弟的忧郁风流,马思纯则没有求学女性的清冷瘦削。加之新预告片花中“土味情话”式台词,使张爱玲的文本陷入青春伤痛文学的窠臼。
《第一炉香》的口碑与市场陷落已无悬念。但更令笔者好奇的是,超豪华班底倾力打造的年代情感大片,为何惨遭滑铁卢?这与导演许鞍华的作者风格有何关系?
许鞍华创作三阶段
许鞍华是香港电影“新浪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位导演。
进入70年代,香港观众厌烦了老一套,想从影像中看到现实写照,这就为“新浪潮”导演们的涌现创造了条件。由于“新浪潮”导演多生长于香港,熟知当地风土人情,且具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加之徐克、严浩等有留学经验,许鞍华、谭家明等在电视行业亦积累了丰富经验,艺术视野也具备现代性。
纪录片《好好拍电影》:青年许鞍华
许鞍华创作初期多显露出纪实性。任职香港电台电视部期间,许鞍华参加了片集《狮子山下》的拍摄,故事多围绕草根阶层生活而展开,内容贴合普罗大众,易产生共鸣。《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则将镜头对准逃亡香港的越南难民。
除了现实记述外,许鞍华在镜头技法以及故事内容上,又带着一丝奇诡感。许鞍华喜欢用戏中戏的形式,或交代故事背景,或起象征效用。《倾城之恋》开场便是昆曲《牡丹亭》,暗示女主人公白流苏(缪骞人 饰)的观戏经历与情爱幻想,《千言万语》更是把历史人物编进戏曲版《水浒传》里。
越往后发展,其故事情感越发离奇。《疯劫》讲的是蜜月情侣无故“被杀”,结果却是女友编排的一出大戏;《今夜星光灿烂》里的女主人公杜彩薇(林青霞 饰)经历了一段狗血师生恋,与有妻室的教授张英全(林子祥 饰)坠入爱河,剧情跟琼瑶的《窗外》如出一辙。
从上到下:《投奔怒海》的真;《倾城之恋》的戏;《疯劫》的奇
探索初期,许鞍华拍摄的电影类型较为丰富,爱情片、惊悚片、剧情片一样不落,甚至还有《书剑恩仇录》《香香公主》两部武侠片。在受侯孝贤、杨德昌影响后,许鞍华决定重回现实主义叙事,聚焦平民生活,《女人,四十》应运而生。
拍摄于1995年的《女人,四十》开启了许鞍华第二阶段的创作。此前,许鞍华便以半自传体电影《客途秋恨》讲述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为其女性叙事打好基础。
《女人,四十》里的阿娥(萧芳芳 饰)遇上烦心事:婆婆突然病逝,留下痴呆公公(乔宏)由其与丈夫(罗家英 饰)照料。成天围绕家、公司打转的她,又该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影片以平等的姿态处理两性问题,传递出宽容与爱的主旨。
《女人,四十》台词:人生是很过瘾的
之后的《阿金》《男人四十》也是风格相似的作品,细腻,写实,动人。
许鞍华创作的第三阶段,得从千禧年后说起。彼时,香港导演纷纷转战大陆,许鞍华也在2003年拍摄了电影《玉观音》。此后,许鞍华在香港、大陆间来回拍片。
该阶段出现了《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等文艺佳作,同时也出现了商业喜剧《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以及《黄金时代》《明月几时有》等历史题材作品。不难发现,许鞍华在艺术风格与商业权衡间反复横跳,导致该阶段作品呈现两极趋势:要么故事感人至深,要么形式割裂至极。
《天水围的日与夜》聚焦香港新市镇天水围的底层劳工,讲述与儿子张家安(梁进龙 饰)相依为命的母亲贵姐(鲍起静 饰)积极过生活的故事。《桃姐》则聚焦老佣人桃姐(叶德娴 饰)的晚年生活,片中还加入她与少爷罗杰(刘德华 饰)的主仆关系,从女性视角审视男性的孤寂与成长:因桃姐衰老,罗杰不得不面对家庭生活的琐碎事务。
《桃姐》
在与大陆合作的电影中,《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算是许鞍华在商业与个人表达上融合得较好的一部。退休后的姨妈(斯琴高娃 饰)离开东北,独居上海。本以为会在此安享晚年,谁知骗子潘知常(周润发 饰)卷走了她的棺材本,心灰意冷的姨妈只得回到东北老家,面对日益疏远的家庭。
虽说在某些喜剧桥段的设定上有些尴尬,但整体而言,《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对女性困境的表述还算清晰。可到了《黄金时代》《明月几时有》,文艺基调打乱了原有的叙事节奏。
《黄金时代》聚焦民国女作家萧红的一生,然而许鞍华让角色对着观众说话,引出对主角的评述和剧情,打破第四堵墙。虽说技法新颖,却扰乱了观影节奏。《明月几时有》则以远景、全景等文艺片拍法去处理抗战情节,致使全片基调沉闷。
《黄金时代》中角色对着观众说话
在个体表述与类型化叙事之间,许鞍华总会倾向于牺牲叙事节奏,这也形成了她独特的创作风格与主体意识。
风格关键词:
纪实、身份焦虑与“铁屋”里的女性
许鞍华的电影风格首先表现在,拍摄手法是现实纪录的,而非渲染抒情的。
纪录手法的运用,源自现实地理环境。《疯劫》里的西环,《女人,四十》里的唐楼,《千言万语》里的油麻地旧区,《天水围的日与夜》里的新市镇天水围,《桃姐》里的深水埗……真实的地域环境,搭配年代影像,更具纪实性。
手持镜头、长镜头、空镜等,亦是许鞍华的心头好。《天水围的日与夜》大量手持镜头,以冷静客观的姿态记录着底层群体的生活状态,加之去戏剧冲突的叙事特征,给人娓娓道来之感。《女人,四十》结尾,公公将棉絮视为雪花,既照应本片英文名“summer snow”(夏日雪景),又流露出隽永诗意。
从上到下:《天水围的日与夜》《女人,四十》
其次,许鞍华总将个体放在大时代中加以体察,且主人公多具有身份焦虑。
许鞍华作品总会反映所处时代的社会议题。《千言万语》反映上世纪80年代香港的社会运动,聚焦香港旧区艇户、“水上新娘”等群体。《天水围的夜与雾》以天水围的伦常血案为蓝本,探究李森(任达华 饰)残忍杀害老婆王晓玲(张静初 饰)及两个女儿的原因,嗜血暗黑的基调与《天水围的日与夜》背道而驰。
《女人,四十》即使描绘儿子与女友的情话,也暗含时代隐喻。男孩对女孩说:“你开心时,我跟你一起开心;你不开心时,我逗你开心。五十年不变。”数字背后的期盼不言自明。
《天水围的夜与雾》
《客途秋恨》中的母亲是日本人,却在抗战胜利后嫁给中国军官,语言不通的她又碍于当时的民族情绪,只得装哑巴。《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的姨妈,在萧瑟的东北与繁华的上海间游走。《桃姐》里的桃姐对少爷罗杰来说,既是仆人,又是母亲。
从上到下:《客途秋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另外,许鞍华的女性视角除了体现在细腻的表述上,还体现在对女性遭遇的刻画中,甚至带有第五代导演“铁屋”叙事的特征:其女性角色多生活在封闭压抑的环境下。
《桃姐》里的台词“到了人家家里,要守规矩”是桃姐一生的写照。在罗杰家当佣人的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女人,四十》中的阿娥还得受公公大男子主义思维的侵扰:女人就该操持家务。《天水围的日与夜》里与儿子同挤一屋的贵姐,《客途秋恨》里站在窗前的日本母亲,都是这般。
但这种两性羁绊,其结局往往带有人文关怀,且传递出一种温情。阿娥最终与公公、丈夫和平相处;贵姐为别人带去快乐;女儿也理解了日本母亲的苦衷。描绘羁绊,为的是凸显苦尽甘来。
三次改编张爱玲
对许鞍华的电影特征有了大致了解后,便会发现其与张爱玲的艺术理念与价值观不太一样。虽说二人都经受过香港殖民文化的洗礼,但情感侧重点却不同:许鞍华态度相对温和,具有恻隐之心;张爱玲笔下的情感,直白、残忍且苍凉。
张爱玲小说,极具罗曼蒂克诗意,多显露时代的动荡与人情的游移,传达出一种暧昧感。到了许鞍华这,由于其纪实性的创作风格,影片往往少了些挑逗意味,甚至曲解了原意。
《第一炉香》原著描绘一个女性的堕落史。上海女学生葛薇龙(马思纯 饰)求学香港,因生计问题投靠姑妈梁太太(俞飞鸿 饰),却被姑妈利用,又被花花公子乔琪乔(彭于晏 饰)吸引,沦为上层敛财的工具。故事类似于《危险关系》里的“三人游戏”。
可是电影版却改变了葛薇龙的心理走向,将其塑造成一个爱而不得的少女,掩藏了情爱交易中的黑暗面。结尾,葛薇龙坐在花心大少旁边,冲着车窗外呼唤真爱的到来。这就削弱了张爱玲“爱情游戏”“少女失足”的凛冽表达。《第一炉香》成了《半生缘》,乔琪乔就差喊出那句:“薇龙,我们回不去了。”
虽说以蓝绿冷色调为主的环境氛围,给观众情感上带来一种冰冷肃杀感,但纪实性手法又削减了一丝情趣。
拿梁太太引诱葛薇龙同学卢兆麟(尹昉 饰)的戏举例,梁太太将自己咬过的糕点塞进卢兆麟口中,并用拇指擦拭对方嘴唇。既然是引诱戏,本应拍出互动感与魅惑性,结果镜头全程对着梁太太的脸拍。
正因许鞍华喜欢展现静止的状态,而不是动态的过程,纪录性大于情绪渲染,导致这场戏少了些可把玩的意味。在此处营造间离效果显然是不合适的,不易于调动观众情绪。
这种纪实性还影响了对小说的改编。结合《倾城之恋》《半生缘》,许鞍华对张爱玲文本的影像化呈现缺少想象力,且故事改编倾向中规中矩。《倾城之恋》甚至反映出了些许教条思维。
一处原著中的“错误”,许鞍华在《倾城之恋》中将其改了过来。电影中,范柳原(周润发 饰)直接引用《诗经·邶风·击鼓》里的诗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原著中写的是:“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通“悦”,且不说;“成”写作“相”,实则张爱玲有意为之。成,是有计划、有组织地安排,如婚后的幸福生活;相,看似相互,实则指代情感上的自由自在。范柳原要的就是这种无责任的情感关系,而不是一纸婚约。许鞍华这一改动,并不甚合理。
《倾城之恋》:周润发饰范柳原
《第一炉香》中,许鞍华曲解了张爱玲对“卑微之爱”的定义:“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这种卑微在于一种单向度的爱,即“我爱你,与你无关”。它是一种绝对主动的行为,只要自己认定了他,哪怕对方不爱自己,也不会移情别恋。
对此,电影《第一炉香》恰恰做了反向注解。片中的葛薇龙对乔琪乔是真爱,且渴望一种回报。结尾,葛薇龙让乔琪乔骗自己,说他爱她。这种有所求的爱不属于“卑微之爱”的范畴。
另外,许鞍华擅长的“身份焦虑”,也没有用对地方。这一理念本可以用于塑造葛薇龙:上海姑娘到了香港,清纯少女如何深陷泥潭?然而许鞍华却将此用在了乔琪乔身上。
片中的乔琪乔是个混血儿,不被父亲赏识。乔琪乔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其身份焦虑: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从而以游戏人间的渣男心态来混日子。这一处理虽说有些意思,但却影响了人物塑造。
既然乔琪乔一开始就跟葛薇龙说,他是不会结婚的,但葛薇龙还要主动追求对方,最后在爱而不得后郁郁寡欢。这就让葛薇龙看起来是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人物情感逻辑极度割裂,爱情悲剧对她来说属于活该。
不过就“铁屋女性”的表述,《第一炉香》处理得还算不错。电影中的室内环境多是灰蒙蒙的,葛薇龙、梁太太多在此处勾心斗角。
梁太太不是坐在屋内盘算着下一个勾引目标,就是拿着望远镜站在阳台上窥视一切。对她而言,自己也是受害者。梁太太嫁给梁先生做小,也受到大房太太的冷眼,这使她在丈夫死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心境。
葛薇龙进入梁府时,看它就像是一座坟墓,阴森、没活力。这也暗示了她在与姑妈生活后的堕落。对女性钳制的象征随处可见,面纱、手镯、窗前的花都有这一功用。可惜,人物形象模糊,浪费了这些意象。
《第一炉香》制作还算精细,可惜艺术性的表达令人昏昏欲睡,人物前后行为逻辑紊乱,一些情节表述不清(结尾姑妈的幻象),导致口碑彻底崩盘。
小说与电影本就不同,作家与导演亦属于两个职业。许鞍华与张爱玲的前两次相遇,《半生缘》表现出了白云苍狗的离乱感,《倾城之恋》则较为平庸。而这一次的交集归于失败,可叹。
【文/何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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