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逝世，背后是半部港片兴衰史

文／冯祎

2021年3月8日，人称“达叔”的香港著名演员吴孟达的告别仪式举行。因罹患肝癌去世的他，享年69岁。

虽然没演过一次主角，但“达叔”塑造的一系列经典角色和曾带来的欢笑，早已让他成为观众心中的主角。

从1974年作为TVB第3期艺人训练班出道的演员，到与周星驰一起开创无厘头喜剧，再到作为第一拨北上内地参演合拍片的演员，达叔和许许多多像他一样的绿叶演员，用他们的经历，带我们见证了一部由盛及衰的香港影业史。

港片辉煌时代的见证者1971年，香港无线电视台（TVB）与邵氏兄弟制片公司合办了第一期艺员训练班，比香港唯一专门培养演艺人才的香港演艺学院早了13年。再加上1973年创办的“港姐”选美大赛，在之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它们共同成为制造港星最重要的路径。

就在那一年，20岁的吴孟达已经在香港仔工业学校修读完机械课程，顺理成章进入工厂工作。1974年，吴孟达受工友启发，想靠做演员出人头地，便报考了第三期无线艺员训练班，他的同班同学有之后声名大噪的周润发、演技派任达华、著名动作片导演林岭东、TVB监制萧键铿，以及同样为“金牌绿叶”的卢海鹏、邓英敏。

那是正值香港电影从粤语长片过渡到现代港片的年代。粤语长片多以市井生活或民间传说为主，节奏缓慢，但却极接地气，深受香港民众喜爱，尤其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粤语片每年的产量都能超过200部，也正因为此，出现了投机赢利的“七日鲜”公司——七天就可以拍出一部电影。这类影片慢慢无法满足战后新一代观众的审美，加之香港本土新生代电影人冒起，欧美影片入侵，霸屏40余年的粤语长片走向衰落。

事实证明，吴孟达“半路出家”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以第五名的好成绩毕业后，便开始参演TVB剧集。1979年，他在郑少秋、赵雅芝主演的剧集《楚留香》中饰演男二号胡铁花，尝到了出名的滋味。

这一年，香港电影业出现了一个并不“新”的名词：“新浪潮”。徐克的《蝶变》、章国明的《点指兵兵》、许鞍华的《疯劫》、谭家明的《名剑》……一群电视台出身的年轻导演试水各种风格的新电影。如果说1960年代法国的“新浪潮”改变了世界电影格局，香港“新浪潮”则深刻地影响了整个东亚，甚至说它间接催化了台湾“新电影”和内地“第五代”导演群体的诞生也不为过。

可是，演技被人看好的吴孟达却没有成为第一拨吃上红利的人。《楚留香》的成功让从小生活困苦的他开始飘飘然，沉迷赌博欠下了几十万的债务，一向重视艺人形象的TVB将其雪藏，直到1985年的《新扎师兄》才再度复出。

而同班同学周润发则迎来了事业爆发期，史无前例地有3部影片获得1988年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并最终凭《龙虎风云》中的精彩表演斩获影帝。就在前一年，他刚刚因《英雄本色》拿到了最佳男主角。

吴孟达被雪藏的这几年，TVB艺员训练班已经培养出了撑起香港娱乐圈半壁江山的一批演员：刘德华、梁朝伟、梁家辉、吴镇宇、黄日华、苗侨伟、刘青云、刘嘉玲、欧阳震华、吴君如……当然也包括周星驰。

1989年，37岁的吴孟达与27岁的周星驰在《盖世豪侠》中首次合作，这部电视剧既开启了周氏无厘头喜剧，也让两人成为了最佳拍档。次年，两人再次合作的《赌圣》，靠恶搞电影《赌神》，成为香港影史第一部票房破4000万的电影，“星爷”之名不胫而走，周星驰成为炙手可热的当红男演员，吴孟达则成为“最贵”的配角。

从懦弱无能的父亲，到好大喜功的督察，从唯命是从的师爷，到落魄的足球教练，两人戏里演绎着小人物的悲欢，戏外却像开了挂一样在一众香港类型片中搏出一席之地。到底是周星驰成就了吴孟达，还是吴孟达成就了周星驰，已经不重要了。

除了与周星驰合作外，吴孟达也尝试了不同类型的影片。在1990年上映的电影《天若有情》中，他饰演了既胆怯懦弱又重情重义的“太保”一角，并凭此作品获得了人生中唯一一次大奖——1991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这应该是达叔从艺生涯的高光时刻之一。令人唏嘘的是，《天若有情》的导演陈木胜2020年8月离世，年仅58岁；2021年1月31日，在片中饰演警察局长的林聪也先达叔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

任何行业的发展都无法剥离出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香港横空出世的是“亚洲四小龙”，电影创作也达到了空前繁荣，在美学层面，形成了以动作为主和以喜剧为主的复合类型片，尤其是动作片，又可以划分出新武侠、警匪、犯罪、悬疑等多个维度。香港影视产业是当时亚洲的中心，影响力不仅辐射到两岸三地、东南亚和日韩，也波及到了欧美主流国家。整个80年代，港片年产量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

第一批北上的港星那些年，周星驰和吴孟达“秤不离砣”，联袂创造了无数经典影片，然而这对“最佳拍档”在2001年合作了《少林足球》后，终于还是拆了伙，究其原因，版本众多。达叔生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2021年初的内地综艺节目《王牌对王牌》中，当主持人问到他与周星驰还会不会合作时，达叔回答：“还是以前那句话，我还没死，他还没退休，一定会有机会的！”不想，却一语成谶。

想想即便两人再度合作，结果也未可知。周星驰在《少林足球》之后，还贡献了《功夫》《长江7号》《西游·降魔篇》《美人鱼》等几部票房大卖的影片，口碑却无法重回巅峰。近两年，更是因拍摄续集《西游·伏妖篇》《美人鱼2》《新喜剧之王》，而被质疑炒冷饭、消费情怀。

周氏喜剧的衰落只是香港经济式微投射到影视业上的一道阴影。1993年，常住人口不过600万的香港全年观影人次达到了4500万，2000年时却锐减至2000万；1993年，全港影院190余家，2000年时只剩下不足60家。香港本土电影2019年只出品了46部，仅占辉煌时期的1/5。

这种没落，从每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获奖名单也可见一斑。2019年两大赢家《无双》和《红海行动》均是合拍片，尤其是后者，几乎看不到传统港片的痕迹。2020年获8项大奖的《少年的你》除了导演外，几乎找不到香港元素。

加之这块弹丸之地资源有限，就像梁家辉曾说过的那样，“香港是个非常小的地方，从1960年代到今天，黑社会由兴起到没落，警队从贪腐到廉洁，都已经讲完了，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呢？”获得金像奖17项提名的《无双》，剧本十几年前就写好了，那时香港类型片的库存还算丰富，无人投拍。而现在，这样的故事都称得上“独孤求败”了。

香港导演陈可辛曾说，他不会坚持只拍香港电影，生存是最重要的，因为你要站在擂台上，所以一路要去适应和变化。他的上一部作品是描写女排主教练郎平、由巩俐主演的《夺冠》。

2019年公布的50个电影筹拍新项目，半数以上是《拆弹专家2》《扫毒2：天地对决》《反贪风暴4》这样的续集，或是《寻秦记》《新倚天屠龙记》《新河东狮吼》这样的大IP重启。港片的故事，好像真的讲完了。

早在2002年，达叔就成为了第一批进军内地拍片的港星，直到去世前一个月，还在为新片《少林寺之得宝传奇》做路演。达叔一辈子从未在电影或电视剧中做过主角，但这样一片“绿叶”，却在香港影视业的浮沉中，载着我们见证了最好的时代。

一代“黄金绿叶”，如今雨打风吹去达叔并不是这场香港影坛沉浮录中唯一的“绿叶”，他的离去让更多人开始怀念那个由众多“金牌绿叶”架构起的，更具象、更符号化的港片世界。

香港演艺圈之所以能诞生如此多的“金牌绿叶”，首先得益于演员这个职业“不看脸”。不像如今北影中戏演员专业面试时的“争奇斗艳”，TVB的艺员训练班从一开始就不是只为产出大明星而设的，最初的目的是招募人才、缩减制作经费，班上既然有“明日明星”，便也有“明日绿叶”。

正因为入门门槛低，才有许多人转行或兼职做演员。像TVB绿叶张松枝，除了做演员，还做过发型学徒、茶楼杂工、搬运工人，有货车驾照、摩托车驾照，跆拳道、大圣劈挂门、南派拳术的证书。这些生活经验都可以为创造角色提供灵感。

还有以前做过主角，随着年龄增大，只能演配角的好演员。像粤语片时代的当红明星薛家燕、关海山、曾江、胡枫、李香琴，还有做主角时不出彩，做配角反而出圈的：罗乐林年轻时曾在《神雕侠侣》中饰演杨过，后来在众多港剧里演配角，前几年因为他在短短42小时内播映的多部无线剧集中“死”了6次，成为城中热话，更创下香港电视史纪录。

以及没有“主角脸”，可一旦遇到可供发挥的配角角色，便会熠熠生辉。就像演员林家栋，外形没有帅到让人眼前一亮，可也没有丑到过目不忘，但只有这样一张“路人脸”，才是可以在《无间道》里隐藏到最后一刻，开枪打死梁朝伟还让观众一脸茫然。他主演的TVB剧集《茶是故乡浓》《酒是故乡醇》《碧血剑》，也远不如《黑社会》里的打手东莞仔、《寒战》里的警司邝智立、《叶问》里的汉奸李钊更有记忆点。

有时一个角色塑造得成功，便会有大量同质化的角色找来，加深这种“刻板印象”。TVB演员古明华一直默默无闻，直到2012年因娘娘腔“苏基”一角成名，之后又接演了两个类似角色；已故演员成奎安，因在电影《监狱风云》里饰演了“大傻”，与何家驹、李兆基、黄光亮并称为“香港电影四大恶人”，他们这一辈子似乎都在重复一个类型的角色。

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是，香港演艺圈早已“阶级固化”了。

香港演艺圈的体量无法与内地相比，在导演、剧本、资金有限的情况下，制作团队更倾向于与熟悉的演员合作：林家栋签约了刘德华的公司，在刘德华主演的14部电影里都能找到他的身影；廖启智是林超贤的御用男配角；有导演杜琪峰的地方就有“绿叶”林雪；除了吴孟达，黄一飞、林子聪也是周星驰合作多年的拍档……

当然也有“绿叶转红花”的励志故事，“三连桩”视帝黎耀祥，2009年凭借一部《巾帼枭雄》，结束了自己23年的配角生涯。在《古惑仔》系列中被郑伊健、陈小春掩住光芒的谢天华，多年后因TVB剧《学警狙击》和《潜行狙击》里laughing哥一角翻身。但这份逆袭多少也掺杂了些运气——毕竟那个时候，古天乐、林保怡、罗嘉良、林峰、黄宗泽等一众“男一号”北上，让出了一些位置。

只是近些年再次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大多是让人唏嘘的消息。粤剧名伶、“奶奶专业户”李香琴，《倩女幽魂》中扮演燕赤霞的午马，“僵尸道长”林正英，剧版《笑傲江湖》中饰演岳不群的王伟，饰演左冷禅的陈鸿烈，《女人四十》里的臭脾气公公乔宏，“肥肥”沈殿霞，“爸爸专业户”关海山，TVB金牌绿叶曾伟权……他们的离去像是带走了一个时代。

“时代抛弃了我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没说！”

“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未来的路却不知道要如何走”。

2020年香港的一档访谈类节目《中佬晤易做》（直译过来便是“中年男人危机”），每期都会对话一位绿叶演员，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呈现出来。这句话出自TVB金牌绿叶敖嘉年之口，他最辉煌的履历也不过是演过一次男二号，观众替他鸣不平，说“TVB至今都欠他一座最佳男配的奖杯”。2020年初，他离开了TVB，转向舞台剧。

每一位出镜的演员都是熟面孔，著名绿叶艾威说，“2019年拍完最后一部电影《反贪风暴4》后，到现在都没有工作”；金像奖最佳男配角袁富华说，香港电影已经没落了，现在一年拍的纯港片屈指可数，即使拿到了奖项，演技备受认可，作为配角赚的钱也并不多，还要面对层出不穷的新人演员；在TVB工作了26年的古明华，因女儿患病，TVB的工资不足以支撑高达五位数的治疗费，只好辞职北上，却因疫情，让生活更雪上加霜。

伴随着香港本土电影的没落、TVB制度的僵化，别说配角了，连主角都难开工。多年来TVB的低薪酬一直被诟病，一般签约艺人一个月15000港币，远低于普通白领。而内地市场，早已换了天地，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对香港演员照单全收，开始“反向输出”，加之语言、生活习惯造成的“水土不服”，除了蔡少芬、佘诗曼、胡杏儿这些头部艺人外，几乎没有“绿叶”生存的空间。

尤其是在2020年疫情期间，许多小演员只能靠卖保险、送外卖、摆地摊才能维持生活。还有一些人彻底转行，TVB绿叶麦长青进驻了短视频平台，更做起了时下火爆的直播带货；之前TVB金牌绿叶演员戴耀明在接受港媒采访时就表示过，在内地的某直播平台上卖货，2小时就能拿到5万元出场费，一场直播收入相当于他当年在TVB 3个月的工资；“警察专业户”张兆辉，现在则是一家美容公司CEO。

《中佬晤易做》的最后，演员张松枝感慨道：“时代抛弃了我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没说！”这些绿叶演员和香港影视业一样，都陷入了困局。

当然，无论是当下的困局还是未来的破局，总有人会在怀念“四小龙”“双周一成”和“霞玉芳红”时，想起那个姹紫嫣红、“绿叶”也格外耀眼的黄金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