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小小说】影子

影 子站在路边，他对自己找的这个位置很满意。309国道横穿县城北部，车辆像鱼群一样向前涌动。他瞪大眼睛，像商贩一样在鱼群中寻找合适的目标。他觉得还是选择大货车，他们都是长途运输，车辆保险齐全。站在国道边上，他不肯移动脚步。掏出口袋里的香烟，一张纸片随着掉在地上。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着纸片随风飘远了，一起一落，倒像是儿子手中牵着永远飞不高的风筝。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真希望那张飘远的病危通知单如同风筝一样飞上天空，然后一阵风猛地吹来，吹得稀巴烂。那样，他就有机会陪儿子一点点长大，有机会陪着妻子共度一生。他又一次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继续徘徊在国道边，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一抽一拿一点，夹烟的姿势很武侠，像寂寞的高手。深深地吸上一口，把嘴里的那口烟一股脑全吞进去，再吸上一口，烟气刚从嘴里吐出来，又从鼻子进去了。这次，肺和鼻子没交接好，一阵排山倒海的咳嗽。他深深迷醉，等清醒过来，双脚依旧在国道边上。街上游动的车辆已打开车灯，舞动的白光与街边的路灯一起跳跃，迷乱了他的眼睛。他使劲晃晃脑袋，吐出一口烟。香雾缭绕中，感觉自己正走向那些白光。他在白光里努力寻找车辆间的空隙，他看到了斑马线，看到了白光中的地面，看到了满腹心事。正当他的心事像猫一样轻手轻脚溜向白光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从头顶砸下来，将他砸醒了。等他清醒过来，双脚像栓了铁链子依旧固定在国道边上。他把目光投向远方。夜幕阻挡了视线，他有点懊恼，他想到了智障的儿子，和在家一直照顾儿子的妻子。如今，一张肺癌诊断书像一把铁锤把这个家砸得摇摇欲坠。从长途货车车窗里．放射出依稀的灯光，时时地移动着，到后来就熄灭了。他也渐渐地困倦起来了，他想如果这时候要休息一会儿，养一养神，该多好。待到了明天，再鼓起些新勇气站到这里。车轮下宽敞的路面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恐怖。他必须要回家去，没有应酬的时候，他和妻子是这样约好了的。当他们今天最后一次互相拥抱的时候，妻子身上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惹他一次次地深呼吸。还有件事就是，他答应陪儿子去放风筝的，儿子十六岁了，一直固封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叫他一声爸爸都不会，这么多年他不愿意回家，家里的气氛压抑的喘不动气。他甚至想不起曾陪孩子玩过什么。他又一次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寂静的夜晚，满天的繁星放着闪烁的光芒；月儿放射出银灰色的光辉，照在这条涌动的鱼群上面。一条条鱼急匆匆地一闪而过，发出“嗖嗖”的声音，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也一样没有看见他。迷茫中，他又看到自己走向了涌动的白光里，一阵惊叫、慌乱之后，有人拿着厚厚的一摞钞票交给了妻子，儿子像邻家男孩一样和妈妈抱头哭泣，家人的悲痛让他把来路边的初衷从脑海里搬出来撕碎。夜色越来越深，他觉得有种荒凉在身体里蔓延、扎根。他刚想要挪动脚步离开，突然，一辆电动车快驶入到路中间，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他晃晃悠悠，像只断线的风筝向天空升腾起来，然后在空荡荡的空间打了几个旋，重重地落下来。他清楚地听到身体发出的吱嘎声，就像一辆散了架子的破车子。惊恐的救护车鸣笛声，打破了夜的静寂。人们急匆匆地跑过来，谈论着这个见义勇为的好人，为他的死感到惋惜。一个悄无声息的灵魂，从灯下偷走了自己的影子，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越变越小，最后浓缩成一个泡沫，碎了。

——转载《群岛·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