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是对自由的晕眩——《世界旦夕之间》

德国导演法斯宾德给人们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其几部代表作上——极简主义的《爱比死更冷》和冷静客观的《恐惧吞噬灵魂》。《世界旦夕之间》这部硬核科幻作品仿佛导演创作生涯的异类，但其开拓出来的类型片范式，在后世的多部题材电影中都能找到其鲜明的烙印。

人工智能，虚拟现实，记忆模拟……这些如今也同样是科技前沿的概念，在半个世纪前的影片中就进行了探讨，但结合当时东西德的对峙和美苏的历史语境，这种讨论的超前性更是披上了社会变革的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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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的故事在今天看来有些老套，是典型的孤胆侦探调查同事死亡从而揭露更大骗局的故事架构，但是他调查的领域除了自己所在的“现实”，还有他曾经一手创造的虚拟空间，而最后，当他意识到自己也身为虚拟讯号的时候，影片戛然而止。

法斯宾德维持了其一如既往的高水准。用成熟的镜头语言将人物关系和紧张气氛表达的恰如其分。

和同时代的科幻影片追求虚幻眩晕的风格不同，本片呈现出了一种德国表现主义的克制。大型的晶体管计算机给人以科技的厚重感，精致修身的一桌传达了严谨硬朗的中性风度，古希腊雕像、浮世绘等元素的混搭又让笔直刚硬的性冷淡风有了一些跳跃和活泼。

影片中使用了大量镜子的意象，甚至用框中框镜中镜表现人物的迷茫和局促，通过镜中反射的失真隐喻了所处环境的不真实，也给其中的人物关系产生了疏离感和偏畸的意味。

影片喜欢使用线条传达出一种被束缚被囚禁的意味。在贴合影片笔直的极简风格的同时，让人物有了“笼中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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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和赛博朋克有什么关系呢？

影片既没有光怪陆离各类黑科技，也没有暴雨阴暗的城市，没有义体改造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怎么就跟赛博朋克相关联了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回到赛博朋克的定义，cyber的词根是控制论，punk意味着反叛，这个词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反乌托邦意味。科幻本质上是对近未来的各种畅想，而赛博朋克这种畅想就是在“黄金年代”的科幻文学潮流中的“新浪潮”。就是要唱唱反调，从底层人民的角度告诉精英主义的上流，我们过得并不好，而且将来也不会更好。

拍摄于1973年的《世界旦夕之间》，是导演对于虚拟现实的理解。那时的东西德正处于意识形态碰撞的最前沿，矛盾的激化转变促使德意志这个以思辨理性著称民族对于未来进行哲思和批判。

本片开创了极权政治下赛博空间的定义，还没有万维网的1973年，赛博朋克还停留在纸面，尽管菲利普狄克等人已经夯实了赛博朋克摩天大楼的地基，距离开宗立派的《银翼杀手》问世还有9年。导演已经如先知一般预判了还在襁褓的虚拟世界和现实控制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多年后好莱坞买了本片的版权，拍成了赛博朋克的代表作《异次元骇客》，而在那部1999年的商业片中，各种赛博朋克的范式已经得到了纯熟的表达，而彼时已经过去了约四分之一个世纪。

至此，赛博空间是赛博朋克的核心组件。也引发了人们对虚拟空间带来的科技伦理的集中思考，后来与《银翼杀手》同年的《电子世界争霸战》（Tron）是电影中第一次对于赛博空间的具象化描写，2010年的续作《创·战纪》中用更炫目的特效重新进行了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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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残酷具有后启示录风格的赛博朋克又是怎么和光怪陆离的赛博空间建立联系的呢？首先让我们看一下奠定赛博朋克基调的《神经漫游者》是如何描绘赛博空间的：

“ 赛博空间，（指的是）世界上每天都有数十亿合法操作者和学会数学概念的孩子可以感受到的一种交感幻觉，是从人体系统的每台电脑储存体中提取出来的数据的图像表示。复杂得让人难以置信！一条条光线在智能、数据簇、数据丛的非空间排列着，像城市的灯光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在科幻领域，赛博朋克的出现成功的把幻想的船舷从无垠的星辰大海拉回到了对生物技术和自动化控制的关注上。和“黄金时代”中科幻作品对于科学技术、理性至上的歌颂相左的是，赛博朋克中的技术并不会带来更好的未来，反倒是放大社会了的悲剧。

人类只有在被脱缰野马般的技术洪流切割得四分五裂时，才会不约而同地团结起来，在残垣断壁间建造末日的巴别塔。塔的名字就是赛博空间。

良知的荒原上，还有什么比亲手编织伊甸园的美梦更有吸引力的事情呢？赛博空间就是人性最后的庇护所，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无怪乎《黑客帝国3》中反抗军的堡垒名唤锡安（耶路撒冷）。

讽刺的是，正如人类亲手打造的科学技术沦为禁锢人性的桎梏，赛博空间非但没有飞升成为自由的理想国，反倒再一次折射甚至放大了现实的无奈，成了技术演绎兽性的斗兽场。

技术给了我们什么，就拿走了什么。科技一方面将我们从肉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黄粱一梦，另一方面又限制了我们的活动，身陷牢笼。作为次等物质或替身，肉身展现的只有我们内心渴望的东西，而赛博空间恰恰放大了人类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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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分为上下两部，总长达到了三个半小时。在主角抽丝剥茧去芜存菁的探索中大量着墨，并用大段的哲学向对白和文学性剧作结构劝退了很多习惯了好莱坞娱乐向的观众。

而且这种层层嵌套下突围转进直到层级跃迁的路数开了该类型片先河，这种三重嵌套现实的结构在后来的《黑客帝国》、《盗梦空间》等电影中被多次借鉴。

导演的野心并不局限于此，在科幻外衣下的政治隐喻才是本片真正的立意。

人物在极端压抑环境下的身份焦虑和自我怀疑正是冷战阶段有良知知识分子面临的普遍困境，同样威压下的诡谲人性显露出的恐惧和病态也是那个时代直至今日的挽歌。

而这，正是每个身处赛博朋克，乃至末世中彳亍踟蹰的悲情角色所挣扎求索的认知映射。

文章作者：疯子锴

B型天蝎座，INTJ，中间派马克思主义者，平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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