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她嘴角往上努了努，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不知道是该和她握握手，还是拥抱一下。我回头看看中巴车，又看看上面的羊，似乎它能给我答案似的。我再回头，发现李莉已经背过身往，上方天际一道浩大无边的黄色高墙再次寂静无声的倒了下来。

以下为《人物》小说课优异作业系列的第六篇小说选登：

文｜张雪野

那是什么？

一种极端的自然现象。

是不是所有的自然现象都不可逆转？

也看情状吧。

那我能抱你一下吗？

1

二零一零年，我刚过三十，那几年发生了不少事情，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什么都在走下坡路，我知道，好日子一往不复返了。

我坐在飞机上，上海到乌鲁木齐，行程约六个小时。窗外的流云飞过，太阳耀眼，平流层的天蓝的不真实，我揉着太阳穴，心想，乌鲁木齐，欧亚大陆的中心，一个离海洋最远的城市。我看看窗外，又看看飞机导航，就这样飞过了长江，黄河，祁连山脉，绿色逐渐消失，满眼的黄色，才发现《万火回一》第二篇还没读完。飞机下降的时候，我看见红色的博格达峰，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第二天进公司，参看了工厂，熟悉了一些新同事。负责人老于和我交代了下工作，具体就是跟着试车员，在试验基地跑各种极端的路况，地点在鄯善。我负责笔录数据和处理数据发回上海。车间焊接的气味刺鼻，我慢慢不想说话，大家各忙各的往了。下午，我的领导周（也算是朋友）打来 *** ，问问情状。我说，都挺好。这个出差的机会是周帮我争取的（看我苦闷，状态不佳）。其实也不用争取，以前夺破头，往年出事后，现在没人想来这个地方。末了，周说，散散心，回来梅雨季节就过往了。

下班时，老于过来，说晚上带我转转。我们开车进城，堵车比上海还严重，到处是全副武装的武警。老于斜眼看看我，说，习惯就好。一路上和我说了说现在的形势。我们往了大巴扎，人不多，汉族面孔很少，像到了国外。天还没黑，浩大的照射灯已经打开了，从高处射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重重的阴影，版画似的。老于轻车熟路，带着我窜来窜往。我什么都没买，老于自己却买了一把二手的迷你冬不拉，并且给我弹了一首异域风情的曲子。老于闭着眼，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老于胖了，脸上的肉横着耷拉下来，完全看不出这是几年前喊苦连天的老于。在大巴扎二号楼下找了家馆子，食完大盘鸡和烤羊肉，我们往了红山，进门时过了两道安检。山不高，一会就爬到了顶，上面有一个十几米的砖塔，塔四周的大石头上，乌泱泱全是人，被火烧云染得通红。老于连说运气好，运气好，要我给他拍照，仿佛我是地陪，他才是第一次来。接近九点，天才暗下来，乌鲁木齐三面环山，华灯初上，在一片蓝色的氤氲当中，一个戴白帽子的 *** 尔族大爷挠着山顶的铁丝网，呆看着远方，像是在辨听远处传来的 *** 寺的声音。我借着微弱的光，看到塔下的砖上刻了很多文字，有些我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回宾馆的路上，我和老于说，明天就动身。我并没有探索这个城市的欲看（虽然一切都很新奇），只想远离人群。第二天老于给了我一辆破试验车，数据线像肠子一样从仪表板吐出来。我开往实验目的地，鄯善。路过吐鲁番的时候，正是中午，我看见火焰山显现出一种怪异的紫红，山下西天取经的四人组，孙悟空在最前面，单脚站立，反手遮在眼前，看向远方，在热浪中摇摇摆晃。下了高速，走到郊区的时候，车猛抖了几下，熄火了。

2

李莉来接我的时候，我坐在车下的路基上抽烟，一只蚂蚱和我对视了几分钟，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但最终，蚂蚱转了几下脖子，腾的一下飞走了。李莉下车时皱着眉头，眼睫毛很长，嘴唇脱了皮，穿着一条灰色工装裤，黑色皮鞋沾满了灰，头上裹了个少数民族的丝巾，像个 *** 尔族姑娘。她说她是我这次试验的试车员。路上除了一些简单的信息，彼此没太多话。她把我安置在一家招待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破破烂烂。她走的时候看出我的迷惘，说给我安顿的是条件最好的，带独立卫浴。我道谢。

房间位于顶层三楼的最边上，装修可能是苏联援助时期的混杂风尚，我推开窗户，窗户发出嘎吱一声，抖了起来，上面脱了皮的绿漆纷纷掉落。夜色正慢慢降临，一种我没见过的橙色和蓝色在天边交融。我点了一根烟，戈壁和天边的沙丘逐渐没了颜色，星系像恐龙化石一样逐渐显露出来，空气开始变的凛冽。我一回头，房间已经黑了。

3

我们的试验包括：在一天最热的时候，反复冲上一个大约45度的土坡；在沙地上满负荷加速；涉水通过戈壁石滩；高速过弯等各种极端路况。李莉负责开车，我负责抱着电脑笔录数据、调整参数。早上我们比较悠闲，她一般十点左右到楼下接我，然后我们一成不变的往一家山上的餐厅。坐在门口的铁皮凉棚下，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突兀的趴在戈壁当中，像大地上的一块补丁。我一般要几个包子，配奶茶，包子有羊肉皮牙子馅和菠菜粉条馅的。食了几天，我想换个地方，她说往试验基地的路上只有这家，不然就要拐回镇上，浪费时间。隔壁还有一家维族人开的，但倒闭了，她说。我们经常各食各的，她话不多，我也是。之后，我俩再上车，往试车基地开往。基地设在一个山窝，门口有一大片碎石展的平地，歪歪斜斜停着各种试验车。一间浩大的仓库改造的办公室，里面烟雾缭绕，通常聚集了两拨人，一波是本地试车员，一波是上海的试车员和工程师。透过烟雾，我看到墙上有一幅歪了的《新龙门客栈》海报，贴在褪了色的「为人民服务」的「人」上。

我看到这一屋子人，我突然感到有些沮丧。我抿了抿嘴，嘴唇上裂的口子生疼。我开始有些想念上海的潮湿，或者，这也许不过是社交惧怕和对生活的失看罢了。

4

换了新环境，睡眠并没有得到改良，可能比在上海睡的更少。睡前我反复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白天在仓库办公室听到的一些谣言或者不能佐证的消息，在夜晚开始发扬威力。但睡不好的根本原因，我总结为：过于干燥。对于一个南方人，沙漠太干燥了。我不停的饮水，结果就是不停的往撒尿。模模糊糊中，总是做梦，各种梦，还有噩梦。梦到我妻子（现在是前妻），梦到她张开的雪白的双腿，这场景出现在银幕上，我坐在下面，四周的人都在看我，我以为我的帽子戴歪了，我逃出影院，外面正在巷战，我做了逃兵，我在尸体中爬行，突然被一个将官模样的人挠住头发，按到血泊里。我腾的呛醒，嘴里一股血腥味，发现是流鼻血了。我仰头坐了一会，摸了下鼻子，血不流了。我看向窗外的戈壁和夜空，屏息听一听来自远方沙漠的声音（并未闻声狼喊），只有大车由远及近，又慢慢消逝的声音。我起来洗了脸，水冰冷刺骨，顿时睡意全无。换了枕头，饮了一大杯水，再次检查了门窗，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折腾到筋疲力尽，终于沉沉睡往。

你状态不好啊，有一天早上她看着我说。我回答，水土不服。她笑笑，你不怎么谈论自己啊。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她说，下午我来接你，今天是要发数据对吧。下午快五点的时候，一个小伙子进来，对我说，李莉姐在门口等你。我道谢，收拾电脑往外走，出门的时候，似乎听到几声窃笑。

5

晚饭有时候我们会往镇上一起食，小镇人不多，到了晚上，唯一的一条主街上飘的都是烤肉和瓜果的香味。我一般点一瓶当地的乌苏啤酒就够了，这酒劲大，她则看心绪（好坏都饮）。这天她心绪不错，饮了两瓶之后，陷在椅子里，点燃一根我带的牡丹，看着棚顶昏黄的灯泡，说这烟不错，包装不花哨，挺复古，抽起来有种粗砺感，却带着几分温存。我说，还有一种蓝黑色包装的，是温存中带着粗粝，假如下次过来，可以帮你带几条。她吐了口烟，烟雾横亘在我们中间，一盘烤肉上面。我们沉默了一会，似乎都在想心事。我盘算了一下长期在这边驻扎的可能，也许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转而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不过是人生的又一个圈套），把手里的烟捻灭，喊来老板，说，把烤肉再热一下，凉了。

我又要了一瓶乌苏。她又点上一支烟，看着外面的黑色绸缎般的夜空，突然说起自己以前在乌鲁木齐的生活，说起以前的志愿是考华师大的中文系，因为语文好，也喜欢写一些东西，后来分班时父亲一定要让她选理科，结果由于数学太差，只考到当地的一家二本，自动化专业。毕业后，在天化的汽车改装厂做了几年，完全没有任何自动化。后来汽改厂倒闭，她往4S店做销售，做的并不好，刚好碰到公司在招当地的试车员。「做销售太难受了，还是适合和车打交道，直爽，简单」她弥补。她还谈到她开房屋中介的丈夫，她指指脑袋，说，他有做生意的天赋。我一边饮啤酒一边静静听她讲述，我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头发散开，拢到胸前一侧。一小片烟灰落在她领口上，摇摇欲坠。我说，现在还写吗？李莉说，什么？我说，你刚才说道，写些东西，小说啦诗歌啦之类的？她说，噢，以前写的挺多。她过了一会弥补道，现在偶然也写，究竟我没孩子，平时没什么事可以做。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另外一个摊子上，坐着四男一女，是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似乎在注视我们，李莉顺着我的目光朝后看了一眼，说，那个女的以前是我好朋友。就再没说什么。

说说你，一直都是我在说。我说，我也是。她可能没听明白。我说，我也是，其实并不喜欢理科，曾经也想报文科。我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疲惫，也许她觉得我在应付她，所以应该引起共喊的地方，却成了谈话的终止，我们食完剩下的烤肉，她把我送回招待所，和往常一样，一路无话。

上楼的时候，脚步的回声在楼道里延荡。我想，我又做了蠢事情，我应该坦诚一些，比如说说我离异的事情，或者说说我想辞职的事，又或者，说说其实我也一直在尝试写诗歌。算了，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想。

进了房间，我打开窗户，看见她的车还停在楼边的路灯下，车子发动着，排气管冒着白烟，远处的金星闪亮。我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车开走了。我冲了澡，饮了水，检查好门窗，躺在床上，睡下。如我所料，再次失眠。半夜模模糊糊中，我听到这栋楼的水管传来一种希奇的金属声，我仔细往听，却又听不到了，快要睡着的时候，这种声音又传来。我焦躁不安，想，这他妈是什么声音。起来饮水，撒尿，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我才睡着。又做了噩梦，梦到刚才水管的声音原来是监狱的铁栅栏的声音，梦到我变成囚犯，突然一只恶狗窜了进来，它一只眼睛流脓，冲着我狂吠！猛地坐起，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写字台上镜子中大汗淋漓的自己，消瘦，嘴唇起皮，眼睛深陷，佝偻着背。

6

做试验的时候，听的都是她带来的CD。一些很小众的新疆音乐人，旅行者，舌头，小船，马条，都带着点异域风情。一次，我们在试验场做一个很难的ESP「鱼钩」试验：山谷里一个接近180度的回头弯。在过极限平衡点的时候，李莉总是达不到要求的速度。她无疑是有技术的，懂得利用发动机的动力摆正车身，懂得平衡空间，速度，弯度，倾斜补偿等各种因素，从而计算出一个合理的方案。其实也不是计算，而是完全靠老天给的感觉。但这个弯，我们试了十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说，要不今天算了。她紧皱眉头，不说话，咬着干裂的下嘴唇，说，音乐不对。我说，什么？以为她在开玩笑。她在手套箱里翻出一张CD，舌头乐队的《这就是你》。她把CD塞进往，音量放大，李莉闭上眼睛，唤了一口气，带好白手套，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她挂档，脚踩油门冲了出往。我下意识挠紧安全带。舌头乐队的音乐像一块块大石头砸过来，最终我们也撞到了一块石头上。气囊弹出，人没事，我们下车，检查了车子，车的防滚架插在沙土里，肯定是不能开了。我们对看了一下，同时笑了出来。

山下没信号，求救要爬到山上。李莉说带上衣服，太阳立刻落山了，会很冷。我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在沙海中了，余晖把李莉的头发和脸染的通红。山头风很大，点燃一支烟非常难，尝试了数次都点不着。李莉说，我来，你双手挠夹克，罩头上。我照做。李莉叼着烟，钻进来，她额头半贴在我额头上，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空间，打了几次火，终于打着了，我们看着这火，在风中猛烈的摇弋。我们看着这火，不说话。火被猛的吹灭，李莉往后退了两步，呆呆的看向远方，我回头，一个浩大到难以想象的黄色高墙寂静无声地扑面而来。

7

李莉一般周末回乌鲁木齐。我的车彻底报废，也不想问其他同事借车，周末就待在房子里看带来的书（这些书后来陆续借给了李莉，说是借，其实就是送）。科塔萨尔《万火回一》，毛姆的《刀锋》《人生的枷锁》又读了一遍，波德莱尔和艾米丽 • 狄金森的诗集，巴菲尔德的《危急德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我想，这次出差更像是一种自我囚禁，一种被赋予不明之意的缓期徒刑。饿了就到招待所自带的餐厅（挠饭不错）或者步行半个小时到镇上。由于短缺蔬菜，我的手上长了很多倒刺，像戈壁上被风吹歪的骆驼草。一个周六的夜晚，我饮了瓶乌苏（发现有助睡眠，且不做噩梦），放下手中狄金森的诗集，呆呆看着窗外。正预备睡觉，李莉打来 *** ，我看了看时间，12点已经过了， *** 那边反常清静，我屏息听着。李莉说，你是不是还没在周边玩过？我说是。她说，明天我带你转转吧。说完就挂了 *** 。睡到半夜，再次醒来，仿佛听到了狼喊。

8

李莉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白球鞋，化了淡淡妆（几乎看不出来），头发散了下来，眼睛有点浮肿。我一时有点不习惯。在车上，说起狼喊，李莉笑我，说，这里早就没有狼了，狼怕人。她没说为什么周末不在家，我也没问。后来想到，上次饮酒是她唯一一次说起她的家庭。我们要往的地方喊高昌故城。她说，既然来了，总回要看看吧。

我们走错了路，进了一个 *** 尔族的村子，路很差，车左摇右晃颠簸，扬起烟尘。我看到蒙着面纱的女人拎着水桶，后面跟着的小孩腆着肚皮，食着手，脸上花花的，女人的眼神带着迷惘。路口，有一棵硕大的胡杨树，下面蹲着几个戴花帽的老人，他们在谈论什么，看到我们后，只是看着我们。我点了一根烟，感觉这些人的目光并不友善。开到近前，李莉摇下车窗，大声用特殊的方言问他们，怎么回到主路。一个蹲着的大叔站起来，用不太准则的汉语说，看到内（那）个寺没有，绕过往嘛，往左，再往右嘛，就过往了嘛。

我们按照他说的，果然回到了主路。李莉说，这里的人都很友善的。

9

正午，到了高昌故城，我们将车停在一个铁门口，一个歪了的指示牌上面用 *** 双语写的「售票处」。顺着箭头进了一个院子，一个胖胖的 *** 尔族大妈在屋子前晾衣服，她看到我们似乎有点惊诧。卖票的回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完端着空盆进屋了。院子里有个葡萄架，架子下一个很大的木板床，床上展有毯子，中间一个小桌。一个穿白袍子的老头在床上侧卧着打盹，四个八九岁的孩子在葡萄架下喊嚷着踢球。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个子最高，梳着两条小辫，穿着民族特色的花裙子，踢得有板有眼。我们看了一会，女孩停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用顺畅的汉语问我们要不要加进？李莉看看我（我没表达反对）。李莉说，好啊。我卷起裤腿，加进了女孩子那一组。我们势均力敌，李莉的白裙子和女孩的花裙子，在葡萄架下的斑驳阳光中，像两只蝴蝶。

半小时后，我后背都湿透了，李莉前额的头发也贴在脸上，气喘吁吁。大妈端了茶出来，放在床沿上，给我们饮，并且告诉我们，不用买票，沿着门口这条路往前开，有一个缺口，可以登上墙头，看到全貌。我们谢过大妈，和孩子们辞别，白袍老汉还在打着盹，像个卧佛。

我们手脚并用，登上破败的土墙头，一大片故城遗迹展现在我们眼前。李莉说，刚才难得见你笑了嘛。她指踢球的时候。我说，平时也笑。李莉说，我指发自内心的。我想了想，的确好多年没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我们看了一会，萧条而悲伤，昔日繁华的世界枢纽，今日一个人都没有。墙头上风沙很大，吹得睁不开眼。抽了半只烟，就下往了。那天我们还往了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看了脸被划伤的佛陀，依旧一个游客都没有。最后，我们来到阿斯卡那古墓群遗址，售票厅墙上贴了一张褪了色、卷了边的海报，四个毫无美感的大字，千年女尸。售票员（也兼导游）是个瘦弱的 *** 尔小伙，趴在一张铁桌上睡着了。他睁开惺忪的双眼，说，门票二十，又弥补道，每人。我们交了钱，他强打起精神，带着我们，从地面上一个狭长向下的简单砖路走到地下。每到一处，便开锁，开灯，然后斜靠在门口低头摆布手机。我们看了各种出土的文物，一些残缺的壁画，唯独没有门口介绍的千年女尸。小伙子说，被拿走啦，都被拿走啦。说完揉揉眼睛，像是还没睡醒。

10

走出最后一个墓穴的时候，太阳将要落山，空气变得凉爽，和小伙道了谢，朝汽车走往。小伙在身后说，喂。我们回头，他在背光中看不清脸，说，想不想看木乃伊，女干尸。我和李莉对看了一下，小伙接着说，前一阵刚发现的，还没完全出土。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这件事的价值）说，每人一百。李莉撸下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扎起来，小声问我，怎么样？我说，不是钱的问题。她说，那走吧。小伙子掏出 *** ，用 *** 尔语说了一大通，说完冲我们笑笑。我和李莉靠在车前盖上抽烟，西边的太阳还衰落完全，东边硕大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等了一会，我开始不耐烦，往售票的屋子，问小伙，在等什么？小伙说要有人送钥匙过来。我回到汽车，李莉像是知道小伙说的是什么，说，别急。

我又看看售票亭里的小伙，他已经把灯打开，低头看着什么。但我感觉像是在监视我们。后来，一辆冒着黑烟的摩托车驶来，车上两个 *** 尔族人，一个留着大胡子，三四十岁的样子，坐在后座的穿了一身黑衣，背了一个黄色耐克书包，二十出头。

他俩看了我们一眼，并没有和我们打招唤，售票员走出来，他们用 *** 尔语交谈了一会，大胡子声音比较大，做着夸饰的手势，似乎有什么不能达成一致。小伙走过来，说，他们要加100。我看看他身后的两个人，我感到口渴。李莉说，可以啊。说完朝我摆了一下头，就跟着他们往前走。我喊她，等一下，李莉转过来看着我。我说，帮我开下后备箱，我拿罐啤酒，口渴。打开泡沫箱，我拿了小瓶的新疆黑啤，揣在兜里。

售票员小伙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头灯，走了很远，来到一个新挖的洞口。洞口的泥土还未干透，进口有一道铁门，上了一把很大的锁，洞里面刚好能把身体直起来，洞壁用木头作支撑。大胡子走在最前，李莉跟在后面，黄书包和售票员在最后。没人说话，只有唤吸声和一两声咳嗽，墙上的影子放大，变形，影影绰绰。我手心冒汗，摸了摸裤兜里的啤酒。下到最下面，有个地方只能趴着过往，大胡子说了句什么，售票员说，这是墓的进口。洞里混杂着新奇泥土和希奇的气息（可能这就是古墓的气味）。我上不来气，口渴，但在这里饮啤酒似乎荒谬。我感到有些惧怕，不仅仅是墓穴本身。李莉像是感觉到了，在黑暗中挠了挠我的手腕，柔软而有力。大胡子又说了句什么，李莉用 *** 尔语回答，并和我阐明说立刻到了。又拐了一个狭长的走道，出现了一个圆拱的洞穴。一个还没足够挖掘的坑里，躺着一具干尸，骨骼不全，皮肤像风化的纸一样，挂在骨头上，并看不出男女。我们五个人的灯都照在干尸的脸上，仿佛不是我们要看，而是光被吸引到那里。我已经记不清干尸的模样了，但是清楚的记得那时的感觉。我的惧怕消失了，并且清静下来，这像是什么命运的安顿，或者玩笑，又荒诞，又真实。这个空间，像失往了时间，漂流在宇宙之中的某一处，我有点耳喊。我们看够了干尸，开始四处张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会发光的某种生物在用光交流。李莉的脸上有些掩躲不住的兴奋。我又看看他们三个，他们脸上脏乎乎的，像矿工，眼中透着可爱的滑稽和狡黠。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感到很开心，只是傻乎乎的笑着。

11

出来的时候，月亮像银色的太阳，门口的沙枣树叶子泛着清辉，口袋里的啤酒变得温热。我在车上问她，为什么会 *** 尔语。李莉放了张智的《流浪者》，她说她从小有个很好的朋友， *** 尔族女孩，所以她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我说，怪不得。她过了一会，又说，往年她举家移民了，不知道是澳大利亚还是土耳其。「往年出事之后，我们再无往来了」。我感觉她情绪低落，于是开始饮啤酒，温热的啤酒像嚼苦海绵。她抽抽鼻子，像电台换了个频道，提高声调说，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也写点东西嘛，诗歌之类的。我说，记得。她说，想看看吗？我今天带来了。我说，好啊。她犹豫了一会，又突然说起她的语文老师，上海的知青，后来老公死了，她也觉得命不长了，最后也没回上海，听说骨灰和老公一起撒到戈壁滩上了，孩子们都回了上海。我饮着啤酒，看着窗外的沙丘起起伏伏。

她一边开车，一边在后面的包里探索，然后扔给我了一个破旧的蓝色笔记本。我拿起来，看看背面，掂了掂，正预备翻。李莉说，不是现在。我说，那什么时候可以看。她说，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飞机上看吧。

12

再次失眠，我摸黑拿出那个蓝色笔记本，月光洒进来，本子散发出银色的光晕，我摩挲着，想打开看看，但最后还是再次躺下。我把笔记本放在枕边，淡淡的香气传来。第一次，我很快进睡。一宿无梦。第二天早上，李莉来接我，送我往汽车站。所谓汽车站，不过是一大块荒地上，树了一块站牌，站牌旁一排孱弱的白杨，向一侧歪着，在风中乱摆。一辆掉漆了的中巴斜停在空地上，售票员坐在门口靠窗的座位上卖票，一只手臂吊在车外，头歪在玻璃上看着我们，车上坐稀稀疏疏坐了几个面无表情的人，车顶上站了一只绑着的山羊。李莉深吸一口气，说，好吧！假如想来支援大西北，随时欢迎。我说，嗯。她嘴角往上努了努，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不知道是该和她握握手，还是拥抱一下。我回头看看中巴车，又看看上面的羊，似乎它能给我答案似的。我再回头，发现李莉已经背过身往，上方天际一道浩大无边的黄色高墙再次寂静无声的倒了下来。

本文为人物【像小说家一样写作】系列课程双雪涛学员优异作业。

导师点评

语言较顺溜，「数据线象肠子一样从仪表板吐出来」，这是个不错的比喻。事儿写的挺松懈，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一定味道。问题是事儿太平，没有起落，即使是散文化的东西，既然是小说，应该有个核心的力，在某个地方使出来，不是情节性的也可以，但是这个力要有。意见读一读汪曾祺的《异稟》和《陈小手》，另外提到的书和音乐没有实质意义，有点像炫耀，而且炫耀的东西并不特殊。少用括号，把括号里的东西写到小说里，除非括号有特殊的意义。

——双雪涛

两个月前，我们联合了双雪涛、笛安、郝景芳三位优异青年小说家打造了写作课——《像小说家一样写作》，90天的精心打磨，3位小说家首度系统公开的36节写作课程，《像小说家一样写作》会让你了解小说究竟是什么，如何往搭建小说的世界，如何赋予人物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