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没有迷宫?没想到竟然藏在这些地方
浩瀚书海里,《迷宫大侦探皮埃尔》系列算得上有品、有颜又有趣。近日让书迷雀跃的是,由这套书改编的电子游戏《迷宫大侦探》面世了。
这款游戏虽属小众,但天生自带粉丝,在Steam平台上得到96%好评并不出人意料。它不仅原汁原味地呈现了书中瑰丽的美术风格,更将读者熟悉的静止画面变为动态,玩家可以操纵主人公,和迷宫中的人与物品制造许多有趣的互动。
《迷宫大侦探皮埃尔:保卫帝国迷宫塔的宝藏》,[日]神垣博文 / IC4DESIGN 著绘,丸山千寻 著,甄春雨 译,后浪 | 湖南美术出版社 2019年2月版
对许多人而言,迷宫如此神秘。就像《迷宫故事》的作者威廉·亨利·马修斯所说,“每当提起迷宫,人们总会感觉有一团充满着幻想、激情、冒险与神秘的空气环绕在它的周围。”
已知的最早迷宫出现在埃及和克里特岛。自那以后,饰纹迷宫、教堂迷宫、草坪迷宫、树篱迷宫、石头迷宫……各式各样的迷宫渐次涌现,跨越许多时代。
迷宫对应的单词有Labyrinth和Maze,尽管历史上常常互换着使用,但有些研究者对它们的含义作了严格限定,大致如下:
Labyrinth(左)和Maze(右)
Labyrinth只有一条迂回曲折但没有分支的路,是一笔画;Maze有许多岔路、回路和死路。
Labyrinth只有一个入口,同时也是出口;Maze有不同的入口和出口。
Labyrinth设计的重点不是为了让人迷路;Maze则可以像谜题那样设计成不同的难度和复杂程度。
某些Labyrinth具有精神意义,象征着通往上帝的复杂而漫长的道路;Maze则可用于科学实验,以研究空间意识和智力。
《迷宫故事》,[英]威廉·亨利·马修斯 著,余瀛波 译,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0年6月版
不论Labyrinth或Maze,还是衍生出的变体或结合体,如今迷宫已摆脱了原始功能,广泛应用于当代生活许多场景。景观、建筑、数学、心理学、教育,这些领域自不必说。许多文艺作品和流行文化产品中,迷宫也是关键元素,例如博尔赫斯的小说、电影《闪灵》和游戏《龙与地下城》。
被迷宫所吸引,大概是共通的人性。童年遇到的迷宫游戏书令我们沉浸其中,这种阅读经验直到成年后仍未过期(哪怕人们早就通过数学技巧给出了迷宫的通用解法)。无论是纸面的二维迷宫,实景的三维迷宫,或者像《迷宫大侦探》这样带动态效果的电子游戏迷宫,都能让人短暂地抛却俗尘,将心智和精神全然集中,和迷宫设计者展开一场精彩角力。
但迷宫起源于西方,对中国而言,它是舶来品。那么,有没有某些类似迷宫的东西,在中国古代悄然生长?
电影《闪灵》中的迷宫画面
撰文 | 张哲
01
印香:
燃烧的二维迷宫
印香,也叫篆香,是用汉字或图形模具制成的香,用以计时、祈愿、养生等。出于审美的雅趣,也出于最大化利用空间的需求,模具形状往往回旋往复,乍看犹如迷宫。
将香粉填入模具,移开模具香粉便会成形。点燃一端,让香粉循序朝另一端燃烧。显然,无论用什么字或图作模具,燃烧路径都必须是一笔画。也就是说,印香结合了Labyrinth(没有岔路、回路和死路)和Maze的特性(入口和出口不同),天生就是迷宫。
唐代诗人王建等人的作品里出现了印香。到了宋代,相关诗文成倍增多,说明印香已经相当风靡。但这些文字都缺乏对印香形制的具体记载。可以想象的是,早期的印香图案简单,例如初具轮廓的祥云。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逐渐设计出复杂的印香图案。需要提及的是《新纂香谱》,因为它保存了一幅十分特别的印香图:《大衍篆图》(后人的记载中也称为《大衍篆香图》)。这幅图外观为圆形,内部路径的构造却相当绵密、细致、繁复,令人过目难忘。
《新纂香谱》中收录的《大衍篆图》
大衍的概念出自《周易》,此图的设计者很可能是想用它表现周易哲学的玄妙与复杂,然而在今人看来,他却误打误撞地把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揉捏到了一处。因为一眼看上去,《大衍篆图》和西式迷宫几无分别。
《新纂香谱》作者陈敬,其活动时间约为南宋末至元代。而《大衍篆图》旁所附文字显示,该图是他人在传抄此书时补入,时为天历二年(1329年),已经是元代中后期。元代海外交流兴盛,与西方在文化、宗教、贸易方面来往不绝。如果中国古人在这段时间内开始广泛接触到传来的迷宫图案,并加以改造和应用,那么《新纂香谱》录下的这幅《大衍篆图》就并非异数了。
此后香道依旧绵延,对印香的记录也渐趋详尽。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记录的几种印香图式,都是较复杂的形状。至于清代丁沄的《印香图稿》,后文还会专门提到。
02
园林:
观景的三维迷宫
清代以前,中国应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景迷宫。文学作品中偶见“迷宫”二字连用,往往是“迷宫阙”、“迷宫草”甚至“迷宫徵”这样的用法,和Labyrinth或者Maze全不沾边。西式迷宫在中国第一次落地,是乾隆年间仿照欧洲迷宫兴建的万花阵,作为圆明园广泛吸取各地园林的精华的一部分。皇家宫苑纳入西洋奇物,普通人却无缘消受。
如今的万花阵是1980年代在原址上重建的,连中心的中式凉亭也改成了西式的。
徐大可在其论文《中西方园林的曲径模式与迷宫模式比较研究及其应用》中指出,“西方园林‘迷宫’的形式上是相对理性的、注重人工造型的,整体形式具有相对的秩序、富有有序的规律,设计师们往往经过理性思考,通过明晰、精确、严谨的造园形式来进行设计。”而它的功用,如童寯在《造园史纲》所说,通常是为了“使进入的游人循路曲折摸索,有时误入死胡同,易进难出,以为戏乐”。这和中式园林的设计思路、审美旨趣格格不入。
中式园林重视自然的美与趣。明代计成在《园冶》中提倡园林应“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功”。尽管中式园林的某些元素也能让人恍如置身迷宫,例如留园错综复杂的道路,还有狮子林“如穿九曲珠”、“如逢八阵图”般回环莫测的假山,但它们与西方园林的迷宫仍属两套系统。
祁彪佳是明末著名的造园家。他在介绍饱蘸自己心血的寓山园林时,特别强调了精心设计的游览途径、掩映布局带给游园者的体验:“才一举步,趾已及远阁之巅,是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忽换。意是蓬瀛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学者曹淑娟指出,或动或静的游览途径和诸景象构图的掩映布局产生了序列,“游人游览寓山,则顺随动态序列,不断重叠其先后观赏到的景象画面,而从中兴发美感情趣。”
祁彪佳的匠心足以为中式园林代言。那些宛如迷宫的曲径,造成掩映效果的假山、植物,归根结底都是观景这一行为的辅料,旨在让游园者的观景体验变化万端。在观景过程中强调意境、美感、趣味的中式园林,很难将严整的西式迷宫作为自身的一部分直接纳入。金庸笔下南宋末年的归云庄“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虽说按奇门八卦之术布局,其实看描述更接近于西式迷宫,无法满足中式园林对观景的痴迷,所以只可能存在于虚构作品里。
03
阵法:
玄幻的小说迷宫
金庸当然不是最早将八卦附会成迷宫的人。《三国演义》里,智不出众的将领曹仁随便布下个阵,就是极复杂的“八门金锁阵”。“八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如从生门、景门、开门而入则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伤;从杜门、死门而入则亡。”敌方军师徐庶则用这寥寥几句话,既点破了入口、出口,也勾勒出正确的动线。
一方设计迷宫,一方破解迷宫,八门金锁阵看起来跟Maze异曲同工。同书诸葛亮用“八阵图”困住敌将陆逊,原理和八门金锁阵相似,只是不用士兵而用巨石,且附带巫术效果,布局也呈动态:从“四面八方,皆有门有户”,到“急欲回时,无路可出”。前述清人朱炳清将狮子林的假山比作八阵图,也印证了阵法与园林一样,都跟中国古人的迷宫想象相关。
《三国志·蜀书》中的确记载了诸葛亮“作八阵图”的事迹。八阵一名最早见于汉代,是一种御敌的军阵,无关乎玄幻的魔法。顾名思义,“阵法”本指排布军阵之法,但汉字的玄妙处在于,一旦“法”字让人产生了法术的联想,军阵便被涂上了玄幻色彩。唐宋以来,屡有兵家阐释乃至发明阵法,然而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等学说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早已深入骨髓,以至于对阵法的描绘往往玄之又玄,令明人何良臣忍不住发出“阴符家每好穿凿,或假知兵之名,而妄作阵图,为害深矣”这样的激愤之辞。
后世的诸葛亮形象往往附带太极八卦等元素
这种“好穿凿”、“假知兵”的倾向在小说家中也一样。对八阵的图解却被罗贯中演绎成按八卦属性来迷惑敌人、令其难以脱身的石阵,再到连名字都颇能唬人的“八门金锁阵”,可称质变。其他文人笔下也诞生出诸如“九九曲中藏造化”的“九曲黄河阵”(《封神演义》)、“甬道丛杂,变化不常”的“天门阵”(《杨家将演义》)等等。
这类创作如果放在今天,堪称“阵法爽文”。它们也许是古代中国作者将迷宫融入本土文化的集体尝试,但往往借助诡谲的幻术、恐怖的氛围和英雄的超凡能力来虚张声势,缺乏对阵内布局具体客观的描述。也就是说,如果把这些作者看成迷宫的设计者,他们显然对作品拥有了过大的权力。
04
《迷宫案》:
中国式迷宫的终极可能?
探索迷宫在中国古代传播途径的过程,本身就如同身陷一座复杂莫测的迷宫。印香也好,园林也好,小说中的阵法也好,似乎没有确切的证据显示迷宫是如何改变了它们的发展,也难以确认迷宫在这些领域之外是否彰显过存在感。
但可以肯定的是,迷宫的确曾悄然传入,在一些古人的大脑里生根,并潜移默化地影响过他们。于是,对古代中国迷宫展开合理的想象,成了一件既富趣味又极具挑战的事情。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就别出机杼,将西方迷宫元素融入中国古代背景,创作出推理小说系列《大唐狄公案》的《迷宫案》。
在这个故事里,要想找到死者倪守谦的真正遗嘱,狄仁杰必须解开迷宫。而迷宫其实有两重,一重是二维的纸面迷宫——倪守谦生前所绘的一卷山水画;另一重是三维的实景迷宫——他建在东郊的一座园林。
小说用附图的方式直接呈现了前者。这座以“虚空楼阁”四个汉字为图案的纸面迷宫,其实是高罗佩从清人丁沄的《印香图稿》中借鉴来的。如此一来,印香、园林和小说在《迷宫案》中似乎神奇地会合了。
丁沄书中的“虚空楼阁”印香图(左)和高罗佩修改后的“虚空楼阁”迷宫(右)
不过,印香必须是一笔画,而高罗佩修改后的纸面迷宫则结合了Maze和Labyrinth的特性:既有回路、死路和进出通路,又兼具“到达迷宫中心”的目标——因为倪的遗嘱就藏在迷宫中心。问题是,这个纸面迷宫的中心圆点和四周完全绝缘,没有任何通路可以到达。也就是说,如果仅用常规的Labyrinth解法,绝无可能完成此迷宫。
至此,任何读者都已经败下阵来。但狄仁杰顶着主角光环,当然是万能的——在高罗佩的安排下,狄仁杰带着助手们勇闯东郊别墅,终于发现了它的秘密:
第一,路边种植的松树是暗号,标志着此处要转弯(这一设计灵感可能和《水浒传》有关,祝家庄难于攻打,原因之一就是地形如迷宫:“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弯,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
第二,某些松树背后隐藏着小径,可以直达迷宫中心。而这根本没在纸面上标出!
真相只有一个,但必须从三维迷宫中寻得,二维迷宫只是个幌子。一部分二维迷宫爱好者读完《迷宫案》很可能会面露愠色。他们会发现,高罗佩设计的二维迷宫并不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作了弊。只有当三维迷宫的小径在高罗佩的文字描述中突兀地呈现时,倪守谦的遗嘱谜题才能勉强成立。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这条小径和迷宫中其他道路不同,在初始状态下不可见。也就是说,它试图利用中式园林惯有的掩映布局,为迷宫设置关键难度。
除了园林与印香等,《迷宫案》还将中国画作为迷宫的载体;巧合的是,《迷宫大侦探》在中国宣传时被贴上“欧洲版《清明上河图》”的标签,也道出了中国画和迷宫的相似之处。
无论Labyrinth还是Maze,就算再复杂,路径本身应该一目了然。迷宫虽是谜题,设计者和破解者也应站在公允的平台上。隐藏路径在某些新形式的迷宫中可以成立(《迷宫大侦探》就利用了类似设计),在《迷宫案》里则不然。无论对于用附图展示的二维迷宫,还是对于凭文字描述的三维迷宫,隐藏路径都违背了迷宫设计的一般准则。迷宫设计者(倪守谦背后的高罗佩)全知全能,破解者(狄仁杰和读者)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如果读者默许了这种不公,相当于赋予作者无限大的权力,将任何不够合理的设计狡黠地用文字掩饰过去。
所以,这篇打着迷宫的旗号、又以迷宫为核心谜题的推理小说,本来大概会吸引那样的读者,他们渴望看到将印香、园林和小说等可能开启“中国式迷宫”想象的元素调制在一起,生成一座恢宏壮丽的经典迷宫,让这迷宫像天降彗星一样撞向东方的古老国度,激发出带着神秘吸引力的幽幽暗火。很可惜,高罗佩的努力最后也未能完成这一进程。
部分参考资料:
《迷宫案》,[荷]高罗佩著,张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5月版
《迷宫故事》,[英]威廉·亨利·马修斯著,余瀛波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6月版
《迷宫趣话》,吴鹤龄、毛晚堆著,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7年2月版
《迷宫大侦探皮埃尔:寻找被盗的迷宫石》,[日]神垣博文/IC4DESIGN著绘,丸山千寻文,陈剑平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12月版
《迷宫大侦探皮埃尔:保卫帝国迷宫塔的宝藏》,[日]神垣博文、IC4DESIGN著绘,丸山千寻著,甄春雨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2月版
《梦觉皆寓:〈寓山注〉的园林阐释系统》,作者:曹淑娟
《中西方园林的曲径模式与迷宫模式比较研究及其应用》,作者:徐大可
《解谜的艺术3迷宫补记》,作者:deducemath ,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张哲;编辑:申婵;校对:柳宝庆。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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