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出轨后,她只用了48小时离婚。”
这是一个用半生书写的离婚故事。
1997年,我们一家住在向阳巷48号。
这是一栋几十年楼龄的老房子,墙漆剥落得斑驳,门窗锈迹斑斑,墙角尽是老鼠啃噬过的痕迹。
一层楼逼逼仄仄住了四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共用一个卫生间。
天天早上,我都能听到粗俗的骂娘声。
打孩子,骂老婆,为了夺水夺厕所,邻里间破口大骂。
人们并不在意尊严和体面,这些高贵的形容词,在向阳巷不值一提。
左边房的单身汉,是几十年的老赌鬼,把家当输光了,从老家躲出来逃债。
右手边住着一对年轻夫妻。
男人是泥水匠,女人在发廊帮人洗头,男人时常怀疑女人跟客人有染,每每饮醉了酒,便把她打得鼻青脸肿。
对面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七岁的孩子。
女人食尽了爱情和生活的苦,便把愤怒宣泄在孩子身上,我时常能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冲孩子喊:“你个讨债鬼,你怎么不往死?”
我不喜欢这里。没有人会喜欢这里。
可这里便宜。一个月几十块的租金,就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那一年,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右腿落下了稍微的残疾。一家三口的生计,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三餐难继的日子里,其他都不重要了,对吗?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争吵和谩骂中度过的。
邻居间相互谩骂,父母同样不例外。
腿脚受伤后,爸爸就陷进了莫名的狂躁中,动不动就把这场意外,回结在母亲身上:“你不吵着进城,我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
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腿狠劲地蹬,上上下下地窜动,脖子上尽是青筋。
走路不利索了,爸爸不能卖力气过活了。一个老乡帮他介绍了一份工作——看管半山腰上一个木材仓库,一个月1600块,食饮拉撒都在一间小房子里。
冬天透风,夏天暴晒。
但谢天谢地,这个家又有了一线生气。
爸爸常年住在山上,妈妈就更辛劳了,既要照顾我,又要出摊保护生计。
那些年里,我最熟悉的画面,是收摊回家的妈妈,仰头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掉眼泪,旧的刚刚抹尽,新的又重新掉落。
她心里的苦,我道不尽。
我恐惧变成妈妈的样子。所以我拼命读书。
从小到大,妈妈都在告诉我一件事——想移出向阳巷,就只能拼命读书。
我的成果很好,几乎每门功课都是满分,老师都夸我刻苦努力,但谁又真正明白向阳巷的孩子们悲伤呢?
我们别无抉择,被迫着早早懂事。
我从来不向爸妈索要玩具,从来不闹着要食零食,看到一件漂亮的裙子,哪怕再喜欢,我都不敢让目光停留在上面。
恐惧,怕妈妈看到我的样子,要伤心。
说了这么多,是想让大家明白,我获得今天的一切,有多么不轻易。
2006年,我考上了重点大学。那是我命运转折的起点。
我永远记得开学那天,妈妈抹着眼泪来送我,她嘱咐我好好读书,又说家里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能给我预备。
她满是不舍和愧疚,殊不知我的内心,却只有急迫离家的期盼。
我立刻就要往大城市了,立刻就可以脱胎换骨,洗掉向阳巷的一切记忆了!
我参与学生会,泡图书馆,利用一切课余时间做 *** ,没日没夜地努力学习,谁都不明白,506宿舍的姜裕芝同学,为什么把大学念得像高三?
他们没住过向阳巷,他们不懂。
我的成果格外优异,甚至拿到了国家奖学金,从大二开始,我就再没要过家里一分钱。我的人生透进来一点渺渺的期看之光,那种命运即将翻盘的 *** ,在无数个夜晚让我兴奋难眠。
然而,命运再一次捉弄了我。
2008年的冬天,父亲突发脑溢血,往世了。
我们这才知道,在半山上那间阴湿黑暗的仓库里,他迷上了酗酒。
他没日没夜地饮,成天醉醺醺的,浑身廉价白酒的刺鼻味,终于在深冬的夜晚,一头栽在了地板上,被人发现时,已经错过了最佳夺救时间。
家一下子塌了。
我站在敞开了缝隙的门前,翘首以盼拂晓,眼看天快亮了,一双大手“砰”地一声,锁紧了铁门。
我坠进了更深的黑暗。我得了抑郁症。
学校的心理老师告诉我,这可能是我多年来积压的惧怕,父亲的往世直接诱发了病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冷,要走出阴影,还是得靠自己的努力。
那段时间,我时常失眠,好不轻易进睡,又总是噩梦缠身。
我梦到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梦到他用手往掐母亲的脖子,梦见隔壁房的男人打女人,梦到向阳巷里孩子们的哭声和尖喊……
我食过了许多苦,以为终于改变了命运,殊不知命运不过打了个盹,等它醒过来,我又一次被玩弄于股掌。
就在那时,我熟悉了郝扬,我后来的老公。
他是学校心理辅导中心的成员,负责招待前来咨询的学生,我时常来辅导中心预约,一来二往的,便跟他成了朋友。
跟我截然相反,郝扬是没有食过一丝苦的孩子。他的眉眼间,就有那种富养大的孩子的直率和真诚。
他爱笑,爱讲笑话,还乐于助人。
他告诉我,他来心理辅导中心帮忙,就是想扶助更多有需要的同学。
你们懂得那种感觉吗?
郝扬身上拥有我所羡慕的一切。
那种天真、磊落,因为不知人间疾苦,而隐隐散发的稚嫩,都令人着魔般征服了我。
我至今依旧很难分清,我是爱上了他,还是爱上了一个梦想中的人物。
我太想拥有郝扬的幸福了,哪怕我没有这种幸运,也想在这温热的光环底下,呆一会,再呆一会。
直至今日,我依旧感谢郝扬。
他陪伴我走过了人生中,最痛苦最艰难的时刻,他让我发现了一个从未亲临过的世界,那里四季如昼,花开不败,处处散发着爱和温热。
大四国庆,他邀请我往旅行:“姜同学,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我无从拒绝。我们一起往了阳朔,在人来人往的西街,他亲吻了我。
那时我真自卑啊。我拿什么来跟他恋爱呢?
我那破碎贫冷的家庭,我一身的小家子气,还有那些午夜梦回无法摆脱的噩梦。
我和郝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我凭什么跟他在一起呢?
可是郝扬说,他什么都不介意,就像我喜欢他的阳光开朗,他也喜欢我那与生俱来的忧郁,他想跟我在一起,为我遮风挡雨,为我驱散乌云。
你看,我早说了,郝扬天真得有些稚嫩,对吧?
或许这也为我们的结局,奠定了伏笔吧。
然而,在那个当下,即便让我重新抉择一万次,我也会抉择跟他在一起。我太期看温热了,郝扬如同十个太阳。
那一年,我走出了抑郁症的阴影,也拿到了500强企业的offer。
我还记得回家那天,妈妈有多开心。
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说以前供我上学有多不轻易,说爸爸给她带来了多么深重的痛苦,又说我从小就特殊懂事,我是靠自己的努力,换来了今天的一切。
说啊说的,妈妈又哭了,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向阳巷的一切,那些肮脏的、不体面的回忆,不仅缠绕着我,也缠绕着妈妈。
父亲往世后,妈妈就不再住在那里了,可我们都明白,那段往事不管过往多久,都将刻在我们的骨血里。
妈妈看了郝扬的照片,她既欣慰又担心:“人家这么好的家庭,会不会嫌弃咱们?”
郝扬没有。
富养的孩子有一点特殊好,不知道钱的可贵。
在郝扬看来,钱财不过身外物,我们又不啃老,何必介意家庭。再说,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薪资甚至比他还高,又有什么好嫌弃的?
他把我带回了家。我后来的婆婆,也就是郝扬的妈妈,显然不太称心我的家庭,然而这个善良的女人,什么都没说,就采纳了我。
看,他们一家子,都是善良的人呢。
又或者是,我骨子里实在太自卑了吧。
如今,我时常会回想起郝扬的话。他说得没错,我早就走出原生家庭的贫冷了,薪资甚至比他还高,为什么总是习惯性地,把他的爱当做一种屈尊,一种恩赐呢?
向阳巷的女孩子啊,多么同情又可悲。
但不管怎么说,跟郝扬在一起这十年,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我像是被治愈了一样。
他很宠我,丈夫可以给妻子的一切宠爱和尊重,他都给予了我。我有最好的婚礼,最难忘的蜜月,最温馨的一日三餐和一年四季。
郝扬爱我的方式,像极了他的父亲爱他的母亲,温存,体贴,极尽呵护。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还有了蒸蒸日上的事业。
向阳巷赋予我的食苦的狠劲,在工作上极大地扶助了我。大家都喊我“拼命三娘”,同事都处理不了的技术难题,我总能想 *** 攻克。我一步步地升职加薪,终于在2018年底,成为了公司的中层领导。
我获得了俗世中的一切幸福。
我很少再梦到向阳巷了。
一切恍如隔世。
我才知道,被爱的感觉真好啊,不缺钱的感觉真好啊。
我把从小缺失的一切,弥补在女儿身上。给她买漂亮的裙子,最新款的洋娃娃,还在家里养了一条狗,给她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爱与陪伴。
只是我没想到,我给不了她完全的家庭了。
郝扬出轨了。
其实一开始便有征兆。那段时间,郝扬成天抱着手机谈天,如痴如魔似的,若是旁的女人,或许早就察觉了。但是我没有。
我只记挂着工作和女儿。
直到有一天,郝扬告诉我,他要出一趟远门,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一米八的大男人,怔怔地站在门口,他突然就红了眼眶。他心有不甜似地问我:“你就不会想我吗?”
“我想你啊,但你不是要往工作吗?”我什么都没多想。
郝扬有点失落,推开门想走,可临走前又回头,用力地抱了抱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郝扬一直在别的女人那里。
他的阐明是,我的工作太忙了,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加班上。即便回家,也只关怀女儿,根本没有想过,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需求的男人。
我太要强了,不像外面那个女人,温存、懂事、会撒娇。
我在微信上找到了那女人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恍惚中有种错觉,她像极了年轻时的郝扬——明媚、天真,不知愁苦。
该来的,终于来了。
郝扬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发现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跌坐在沙发上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了。这么多年,我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了,可是我总感觉你太远远了,琢磨不透似的……”
我没有辩驳,更没有指责他的背叛。
很多事情根本无法用言语阐明,我该怎么告诉郝扬呢,我太恐惧了,恐惧又一次被命运打落尘土,才会拼了命地工作,追求更可靠的安全感。
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乌森森的洞,那里有一头如饥似渴的兽,日夜不停地在注视我,等待我稍一失足,坠进万丈深潭。
我太恐惧了,才会在结婚纪念日,都抉择加班度过。我缺席了无数次家庭晚宴,总是忘了给丈夫应有的体贴,我用尽全力往上爬,不过是想离那个黑森森的洞,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一切,我无法跟郝扬阐明清楚。
那一夜,我又做噩梦了。我梦到了母亲,她躺在那张邋遢的床上,一声不响地掉眼泪,旧的刚用手揩尽,新的又掉落了在枕头上。
母亲这些年很辛劳,她卖过菜,摆过地摊,也炸过臭豆腐,甚至往工地做过苦力。
母亲很不轻易,母亲也很伟大,她用隐忍和坚韧,培植了一个大学生女儿,用许许多多的眼泪和辛酸,从向阳巷托出来一个重生的孩子。
假如她知道这个孩子,即将面临破碎的家庭,一定很难受吧。
我想过原谅郝扬。
相识十年,恩恩义义,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
他给了我太多的东西,跟那些东西相比,肉体的背叛似乎并不算什么。
我真的可以原谅他的。可我还是抉择了离婚。
我不知道怎么阐明这件事。过往的一切,铸就了我的骨血。我的自卑,我的懦弱,我对命运的抗争,和我终生都在追求的安全感。
我费尽量气,用了半生时间,才终于获得救赎和安宁,成为一个昂头挺胸,走在川流人群中的平凡女人。我不情愿为了一点温存,再度回到无穷无尽的噩梦中。
我想起从前隔壁房间里,那个饮醉了酒就殴打妻子的男人。
他在清醒时,无数次哭着问妻子疼不疼,可每当醉了酒,他就会变成魔鬼,拽住她的头发问道:“你是不是偷人了?”
难的不是原谅,难的是遗忘。
我做不到遗忘。
郝扬说:“我早就猜到了,换了别的女人,或许还有陆续的可能,但你不会,你太无情了。”
我苦涩地笑了笑,又或许没有笑出来,面颊的肌肉僵硬得发酸。
我爱了十年的男人,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和幸福的男人,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我在48小时里,经历了一道又一道的酷刑,我想过一万种可能,可最后能做出的,依旧只有一种抉择。
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我曾无限地靠近过光,就一定不会答应自己,坠进黑暗的深潭。
我们没有财产的纠纷,郝扬还是那个郝扬,天真浪漫,不知金钱可贵。他很爷们地摊了摊手:“你想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吧!”
我拿走了一半的资产,还拿走了女儿的抚养权。我们仅仅花了48小时,就达成了离婚协议,十年恩义,一刀两断。
郝扬说:“我得移出往了。”
他收拾好行李,喊了移家公司在楼下等,女儿知道爸爸要走了,声嘶力竭地哭抽泣。她一遍遍地唤我:“妈妈,你留住爸爸呀!你留住爸爸呀!”
我多想留住郝扬啊。
那是我生命的乍见之光,也是我难以割舍的白昼热阳。
可是我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回头就是向阳巷。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