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仁新片《致命感应》:恐惧与否历来不是恐惧片的题中之义
陈子丰
2021年9月10日,温子仁导演的新做《致命感应》(Malignant,曲译为恶性)在中国爱奇艺平台和北美院线同期上映,在恐惧片影迷中间引发颤动。那个成本仅为4万万的片子背后没有大IP保障,前期宣传也不多,却是那两年恐惧片翻身成为大银幕支流,攫取更广阔不雅寡的历程的一个缩影。
《致命感应》海报
恐惧片攻城略地,但“恐惧大王”怎么不恐惧了?
若是有报酬2020和2021年疫情期间的片子零丁做史,恐惧片必然是此中十分重要的一章。当全球片子行业因为疫情和随之的经济困难陷入低迷时,恐惧片的新映片次却不减反增,毫不料外埠截获了往常属于特效大片的排片规模。《隐形人》、《沉寂之地2》、《招魂3》、《糖果人》,和《致命感应》同期霸榜的《灵媒》,以及在netflix等流媒体平台上异军突起、先后创下点击记录的《饥饿站台》、《德律风》、《赤色天劫》和《王国》系列,都在大比分回本获利的同时收成了超高的收集讨论度。
已经有影评人留意到了特殊期间恐惧片的特殊角色。从财产上说,恐惧片持久在B级片的赛道摸爬滚打,擅长用小成本、非明星、快节拍叙事和比照强烈的视觉语言造造“加量不加价”的刺激。那诚然决定了恐惧片难登大雅之堂,但也意味着它们能灵敏适应突然缩水的市场。当眼下贱行的超高成本特效大片惧怕难以回本撤退时,恐惧片却能迎头赶上,以至顺带开发了流媒体的新市场,吸引投资者列队滚进恐惧类型的大雪球。
另一方面,恐惧片的流行也不但由市场决定。2020岁首年月全球刚陷入现实恐惧时,起首翻红的影片是《流感》、《釜山行》、《王国》、《致命造访》等以传染为核心要素的末日恐惧,然后才是更普遍的恐惧类型片。显然,如恐惧文化研究者诺埃尔·卡罗尔(Noel Carroll)和Holly Smith(霍莉·史姑娘)等人所言,恐惧片之于现实,正如牛痘之于天花,让人们以“平安剂量”平稳地察看、体验、战胜本身的恐惧之物。末日恐惧间接投射人类的当下关切,无论是做为审视的镜鉴、批判的隐语,仍是简单的情感宣泄口,恐惧片都在人类的特殊期间成为了群众文化中更重要,以至破天荒地更庄重的一部门。
在那个布景下,早先颁布发表不再执筒恐惧片的出名导演温子仁(James Wan)以新片《致命感应》回归。虽然2021年最不缺的就是恐惧片,但此片可以同步引进国内,关于影迷仍旧意义十分。温子仁做为《电锯惊魂》系列和《招魂》宇宙之父,接续了1980年代恐惧片黄金时代的“恐惧系列”(horror franchise)传统,他的名字呈现在片子任何位置城市被影迷称为“精品包管”。国内不雅寡对那位华裔导演非常熟悉,但他和中国娱乐公司星光传媒签约已有6年,还未有恐惧片胜利引进——现实上,因为没有分级轨制等原因,中国近些年根本不引进恐惧片子[1]。国产恐惧片固然汗青上佳做频出,但近些年量量跟着头部本钱的撤离一落千丈,均匀水准套用影迷成立的百科词所言,就是:无实鬼、无故事、无造做手艺、无演技。
如今,持久依赖小型视频网站的中国恐惧片影迷末于等来了一次光明磊落的同步不雅影体验。《致命感应》在爱奇艺平台订价12元,VIP价格6元。片子开头,弹幕漫山遍野都是“你我本无缘,端赖5块钱”。然而影片结尾时,很多人暗示“不值‘票价’”,转头就给片子打了2星、3星,并灵魂提问:“温子仁怎么不恐惧了?”
那个评价很有意思,不亚于片子本身。当然,所有恐惧片城市有人说不恐惧,正如所有恋爱片城市有人说不动人,更何况不雅寡群体在生长,前言情况中浸润的人类面临刺激的阈值老是越来越高。然而,那种反应的潜台词——其实也是不断以来媒体的宣传口径——做为现代最胜利的恐惧片导演,“恐惧大王”温子仁应该是最恐惧的,那是“不敷恐惧”评价的根底,也是错位之所在。
套用知乎平台上常见的说法:先说是不是,再说为什么,本文接下来就要连系温子仁的小我特色和恐惧片的类型特点申明,“更恐惧”不是温子仁更胜利的原因,而恐惧片做为市场和时代心态的双重反响,“恐惧”历来不是核心要义。
恐惧片:为回本而生的类型,市场决定恐惧度
固然窥探未知、浅尝恐惧能够说是人类本能,但“恐惧片”成为一个类型并不是天然而然,而是贸易逻辑的产品。据传在拿到《致命感应》版权时,温子仁和他的公司原子怪兽曾因为不雅寡反映前系列做品过分暗中,而考虑削减之后的恐惧烈度。恐惧片喜好者当然不会愿意,但温子仁团队希望抓住的不但有他们的心。相反,让恐惧片走出小寡“cult”圈,获得大片的不雅寡光谱,才更是温式恐惧的目标。
刚刚踏入片子行业时,温子仁和同伴雷·沃纳尔参加了青年恐惧片同人社团Splat Pack,社团的配合逃求是利用小成本,在13PG独占银幕的时代让恐惧片既能连结R级重口,还能重获往日荣光——那里的荣光是指市场和不雅寡。从那时起,温子仁在职业生活生计中不断小心地平衡恐惧和市场,他的测验考试和整个恐惧影业遵照统一逻辑:希望靠小寡影迷获得保底收入时,就会更恐惧;希望逐鹿支流市场的时候,就会没那么恐惧——但无论若何恐惧片都不该该实正冲犯到不雅寡,让他们丧失平安感、间隔感,不然就不会有报酬下一部恐惧片投资了。
简单粗暴地说,恐惧片就是片子行业的一条底裤:不太面子,但能在种种危机关头挽救造片方、影院和整个财产下层的生命力,有时还能获得“内裤外穿”的机遇。
片子刚降生的20世纪初,人们就起头操纵简陋的特效造造幻象,遍及全球都会的五分钱一部的“镍币影院”(Nickelodeon)中放映着十几分钟长、特效像天线宝宝和托马斯小火车的神怪片,给下班的移民劳工供给廉价刺激。跟着好莱坞片子工业逐渐成型,《一个国度的降生》那种华美的故事长片击垮了镍币影业,却紧接着陷入了1930年代的大萧条。好莱坞造片方为了刺激布衣消费,也为了平衡大片的回本风险,革新了此前存在的双片造(double bill)[2],一次绑缚放映两部影片,A片是宏大典雅,而遭到海斯法典严酷伦理限造的大造做,以中上层阶级为目的不雅寡,造片方票房分红;B片则受伦理法典限造少,用暴力、色情、恐惧、歌舞等所有体例把不雅寡留在片子院,每部以7-8万元买断。
售价决定了B级片成本的上限,良多只能用大片剩下的布景、空闲的人员见缝插针地完成。前提简陋,但“救活片子院”却其实是很高的等待,B级片造做者不能不频频测验考试恰如其分的暴力/色情配方,同时参加让不雅寡被“那一部”吸引的奇异主题和悬念,科幻、恐惧、谋杀、怪力乱神成了上佳选择。1931年的《德古拉》、《弗兰肯斯坦》用充满哥特魅力的油头吸血鬼和巨大无邪的科学怪人拯救了全球影业,1933年用片场边角料告急炮造的《金刚》盘活了雷电华,也正式开启了贸易恐惧片时代。经济危机后期,B级片几乎代替了A级位置,而气概上绮丽大于恐惧,因为它承担着捕捉更多不雅寡的责任,而生活在实在恐惧中的不雅寡不希望不雅影体验过于昏暗惨痛。今天的影评人从德古拉的大垫肩中看到了漂亮的张力,但在萧条时代恐惧片导演并没有自在逃求艺术的特权,我们看到的更多是财产前提、不雅寡等待和导演企图困难调和的产品。
虽然双片造的影响延续到1990年代,但二战后实正的双片造消逝了,边界的突破和走进千家万户的电视机的冲击招致了支流片子的B级化,或者部门B级片子的支流化。恐惧片起头用上了巨匠设置装备摆设,镜头语言讲究而气概化,走精神阐发/心理恐惧道路。如如希区柯克的《惊魂记》、《群鸟》,波兰斯基的《罗斯玛丽的婴儿》,罗梅罗的《活死人之夜》等,不只有高排片率,还为导演和编剧带来了奥斯卡。
希区柯克《群鸟》海报
另一部门恐惧片则走向了B级深处,希望用猎奇内容将人们从电视机前百口欢的客厅拉到深夜小影院。1950-1960年代起,小成本恐惧片起头以充满猎奇、充满过剩精神、有夜生活需求的青少年(战后婴儿潮会造造更多如许的青少年)为目的,拍摄前公司会停止“特定人群查询拜访”,确保片子用各人喜好的帅哥美女拍了年轻人感兴趣的题材;上映时更是用尽营销手段,如威廉姆·卡索在其执导的《恐惧之旅》上映时,给每个不雅寡买了保险,还在门口配了护士和灵车;大卫·弗里德曼则在其造做的血浆片《血的盛宴》上映时给每个不雅寡筹办了吐逆袋。今天营销方动辄宣传温子仁是最恐惧的“魔鬼导演”,温子仁也曾把恐惧片首映式设在公墓,都深得20世纪恐惧宣传的实传。现实上,灵车、吐逆袋都是噱头,即使关于其时的不雅寡,那些片子也不算过分火。
不外,小分寡+午夜场的形式确实让恐惧片离支流兴趣越来越远,在吸引力法例的内卷中变得越来越恐惧,并于1970-80年代到达顶峰。恐惧片产生了良多子类型,将差别恐惧元素阐扬到极致,如常见的砍杀片描画杀人狂逃踪猎物,用特写镜头表示大卸活人。温子仁的童贞做《电锯惊魂》和他致敬的《德州电锯杀人狂》都属此类典型,新做《致命感应》也从之前《暗藏》、《招魂》系列的宗教恐惧回到了复古砍杀片——从成果看那不是不雅寡对他的等待。《致命感应》还浅尝了另一类以特效化装表示人体异变的“肉体恐惧”,但古早的1979年《异形》系列、1982年的《怪形》、1986年的《变蝇人》等固然手艺落后,但外型却比《致命感应》旷达得多,或许是因为前者的目的不雅寡是每天在午夜影院里打磨神经的cult片影迷,然后者在播放器上的进度条已经推进了半小时,还有弹幕突然醒悟“啊那莫非是恐惧片?!”
此外,温子仁本身也提到,新做致敬了意大利的恐惧片类型“铅黄片子”,那一类型的要素包罗:超现实的红蓝绿布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美女和闪闪发光的标记性凶器。看过《阴风阵阵》的读者会发现实正的铅黄片子远比《致命感应》癫狂,很大水平上是因为那种片子连影院都能够放弃,而只靠方兴日盛的录像带市场就能存活。录像带市场培养了恐惧片最恐惧的时代和恐惧片cult文化,20世纪后二十年的中国不雅寡应该也能记得从录像带或碟片市场网罗《驱魔人》、《猛鬼街》、《十三号礼拜五》的履历。
B级片的灿烂时代跟着录像带和碟片一路退出舞台,1990年代往后的恐惧片只能属于大银幕、属于亮处、属于本钱和绿幕围起来的奇迹世界,而恐惧自己,用影评人Karina Wilson的话说,“回到了它本应属于的暗影里。”招摇过市的猛鬼被都会心理恐惧代替;家族咒骂和小镇横行被全人类末日代替……那其实不申明小受寡恐惧片比大受寡好,大造做进步的不只是艺术水准,铅黄片子中赤裸裸的性抽剥、物化女性的噱头已经在新时代恐惧片中退隐,《致命感应》中的麦迪森姐妹比铅黄片子的任何女主都更有力量。只不外,仍会有人像splat pack的成员一样,思念生猛、无邪、不竭试探底线的复古恐惧。以温子仁的阅片量,他不难拍出实正惊世骇俗的做品,但他对市场的等待、市场对恐惧片的等待,决定了《电锯惊魂》是恰如其分的、《死寂》是过于小寡的、《招魂》系列是略显温吞的……而投在《致命感应》上,关于恐惧片而言已经不小的4000万和资方对引进流媒体的等待则意味着,那部影片只能不寒而栗地取悦想要被吓到,但又不习惯被吓到的广阔不雅寡。
温子仁
保卫家庭:守旧的价值和被驯化的恐惧
恐惧片在大市场、大不雅寡群体中保存,需要的不只是适度恐惧,颠末齐泽克的频频阐释,今天的导演都已经了然——重要的恐惧片必然要折射时代精神,或是时代恐惧。例如吸血鬼片子包罗着对贵族的怨怼;复古僵尸片投射了对劳工和移民的排挤;怪兽片和外星人片子背后是太空暗斗之下布衣对科学、太空、以及暗斗另一方的恐惧;砍杀系列背后则是社会新闻普及后中产阶级对社区治安的担忧,以及青少年对逐步开放的性文化神驰又自责的立场……而温氏恐惧之所以大受欢送,很大水平上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造霸支流意识形态几十年不衰的母题——温暖而懦弱的核心家庭。
尺度的温氏恐惧中,不只受害者永久是拥有心爱儿女的一家人,连驱魔人也不是传统的林正英式孤胆侠,而都有各自的家庭副线,既做为他们的软肋深化矛盾,也做为他们的能量来源鞭策飞腾。看完《暗藏》,不雅寡很难忘记满头鹤发的灵媒伊莉丝在阴间吹响哨子,曾在童年时包管听到哨声就会呈现的母亲,做为灵魂呈现帮忙她战斗;看完《招魂》,很多不雅寡暗示驱魔师沃伦夫妇连系了战友情和亲情的恋爱让恐惧片酿成了恋爱片。套用通俗片子编剧指南《救猫咪》的概念,家庭场景的恐惧之所以吸惹人,是因为它涉及最素质(或者同时代人认为最素质)的人类诉求,从而使不雅寡带入本身,拼命希望配角胜出。
温子仁是“正能量”的,他最初总会弥合破裂的家庭,拂晓降临,被恶魔带走的人安然回家。比拟之下,同期的《灵媒》接续了泰式恐惧的同态复仇传统和韩式恐惧的社会批判视角,让家庭在相互危险平分崩离析,再在绝望中被逐个摧毁。温子仁旗下的做品,总会有个大团聚结局,它们在大银幕上更受欢送,也更不恐惧。
问题是,太多的大团聚毁坏了恐惧片中围绕未知构成的美学,也消费出审美委靡。在《致命感应》的不雅影过程中,笔者做为恐惧片影迷感应的不是屏住呼吸的严重,而是过度的温馨和平安感——伪纪录片形式的闪回完毕后,正片第一个镜头从远处推近一栋独栋民宅,和《暗藏》、《招魂》系列一模一样,意味着又有一个家庭被危险觊觎而尚不自知。那个家庭大致协调,但也有隐痛和裂隙让恶魔趁虚而入,只不外本片的核心家庭并非在女主和男友之间。彩色玻璃和无处不在的十字符号带来宗教气氛,也表示反派的魔鬼属性——固然影片前半部门为了造造悬念成心和心理恐惧混淆,但它们有关键区别:魔鬼老是外来的,仆人公没必要深思自我,只需要英勇和爱。人物(仆人公、反派或是帮忙者)对亲情的巴望瓜代鞭策着故事开展,也揭开本相面纱,不雅寡晓得误会会解开,亲情会回来,因而不雅影尚未完毕时笔者就能够“剧透”最初必然会呈现全家相拥捧首痛哭的镜头。只不外本片中的母亲角色呈现太晚,没有和仆人公姐妹并肩战斗,最初的原谅时刻略显生硬,被网友刻薄而贴切地称为“北美版唐山大地震”。
自我复造还只是问题的部门,若是我们更苛刻一些,以至能够说那个叙事类型自己就是某种自我催眠:一边是不竭确认,家庭会战胜一切困难,或者一切困难都可用家庭来战胜;另一边则藏着对家庭神话的隐约思疑,究竟结果来自外部的恶灵老是附身家人才气形成危险,那么“爸爸实的是因为被恶灵附体才打我的吗?”更进一步说,温子仁的家庭都住在没有邻人的独栋房子里,那并非恐惧片的一定,而恰是现代语境下“保卫家庭”话语的具象——在守旧而自我中心的中产阶级家庭价值不雅里,整个崩坏的社会都环伺在房子四周的田野里,筹办侵入家庭。也因为此,在家庭vs恶魔的简单二元对立中,仆人公的社会生活和工做场景必然不会被展示,社会因素也很难零丁呈现在影片中。温子仁和团队曾在《招魂3》中测验考试用恶魔的教士私生女身份表示教廷的无情和朽烂,又在《致命感应》中数次对神经病院人体尝试的科学之恶半吐半吞,但都没有展开,因为在捍卫家庭的框架和大团聚的基调中,外部的恶只能做为笼统整体在魔鬼死后隐现。
正能量的保卫家庭恐惧故事,是温子仁在大银幕上找到的票房密码,但过于充沛的平安保障,又让恐惧片(无论鬼以什么面目呈现)失去了“战胜恐惧”的快感形式,也限造住了叙事开展的多种可能性。
颇有些遗憾但又似乎射中必定的是,温子仁的起点是释放恐惧片的潜力,但那种潜力却在市场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影响下,在自我反复中逐步消逝。他将R级片带回了大银幕,但又为了大银幕驯化了R级片,或许那才是“恐惧大王”的题中之义。不外,在不竭变更语境的片子世界中,恐惧影迷仍然能够等待,某一天恐惧片能够打破先天的原功和后天的枷锁,释放出淋漓尽致的悲喜体验和面临未知的诱人想象力。
正文:
[1] 少少的几个破例中,《灵偶契约》和《沉寂之地2》能被引进是因为分级为PG13,血腥暴力很少,而R级片《隐形人》则颠末了几乎一年的窗口期,上映时已经很难吸引不雅寡。
[2] 在经济萧条之前,双片造更多是垄断影业强买强卖的“盲盒”:想要租借大片,就必需打包购置别的几个完全不晓得是什么的低成本影片,影院对此很不满意。
责任编纂:墨凡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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