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她不外碰巧是我的老婆罢了

“给本身的太太写序，那仿佛是一件为难的工做，但我很安然。我喜好某小我的做品，我就诚笃地表达那喜好，因为那小我碰巧是我的老婆便羞于表达，我还不至于那么心怀鬼胎。

——周国平

在刚过去的庚子年，因为新冠疫情，我们一家四口被困在长岛七个月。

我们不晓得会被困多久，一次次抢订机票，一次次被打消，归期似乎越来越渺茫。最焦急的是郭红，最初也是她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个拼接航班的体例，我们末于完毕了大洋彼岸的流落。

可是，在滞留的日子里，恰是那个归心似箭的人，我看见她天天危坐在电脑前，沉浸在写做之中。我晓得她不久前起头写文章，但不晓得她写了些什么。以前看过她写的工具，比力小女生情调，那没有什么，本身玩得快乐就好。此次有点异样，从未见过她那么耐久而沉醉地投入，似乎洗澡在一种幸福的光辉之中。

某个夜晚，我怀着猎奇一口气读完她写的那些篇章，我震惊了。

我看到了什么？一个目生的女子，她不是我的老婆，或者说，她不外碰巧是我的老婆罢了。她在世界上走，一边看光景、看人世，一边心里独白，对看见的景和物暗示喜好或原谅，对想起来的人和事暗示喜好或原谅。

《长岛小记》 郭红 著

她在本身灵魂的旋律里走，从她的文字能听见那旋律，自在、灵动、目中无人，把你也带进了那旋律里。以前阿谁顾影自怜的小女生不见了，我看到的是一个做家。

我说的做家，不是身份和头衔，而是一种形态，我不晓得如何定义那种形态，勉强描述，是一种被文学附了魂的形态。

当然，一小我不是毫无出处地被文学附魂的。许多年里，她不断是文学做品的热心读者，我家书架上堆满了国外现代做家的书，都是她买来的，一本本读得飞快。

有的做家她频频读，好比爱丽丝· 门罗、多丽丝· 莱辛、雷蒙德· 卡佛、石黑一雄。我比力老派，次要读旧的典范，而据她说，她也喜好蒙田、屠格涅夫、海明威、马尔克斯等大咖的书。有时候聊起所读的做品，我发现她有很精辟的融会，其时就想，她应该可以写出好工具。

物有当时，心灵的春华秋实也有它本身的季节。那与心理年龄无关。

滞留长岛是一个不测，那个不测成了一个机遇。疫情限造了游览的自在，长岛是孤单之地。海洋围绕着葱郁的丛林，长岛是富强之地。在长岛的孤单和富强之中，一小我灵魂中的文学基因醒了，在我眼中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我的太太

她在写天然，更是在写本身

郭红骨子里是一个村妞，用儿子的话说，是一个野丫头。她在农村渡过童年，终年在田野里玩耍和干活。她小时候最擅长的事是爬树，爬树干什么？摸鸟蛋，摸到了马上敲开蛋壳，把生蛋汁倒进嘴里。她说是因为饿啊，一次失慎从高树上摔下，摔成了脑震荡，我说难怪如今还经常犯浑。

从农村搬进城镇，然后到大城市肄业，成婚生子，落户北京，如她所说，生活发作了彻底的变革，与地盘和村落的日常联络被割断了。但是，只是在外部情况上被割断，野丫头的天性在她的身体里暗藏着，等待苏醒的时机。

时机来了，长岛就是一个大农村。美国的疫情日趋严峻，但防控相对宽松，海滩、公园、郊野仍是开放的。我和两个孩子比力宅，也隆重，尽量不过出，唯有她浑不惜，经常一小我暗暗出门，喜气洋洋归来。

那是她的莫大享受，与地盘的亲近，与地盘上天然风物的亲近，那种久违的需要得到了满足。不单得到了满足——因为心无挂碍的大量闲暇，因为生气兴旺的天然生态——还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长岛小记》插图

她单独外出的时候，表情多么轻松：“一小我在外面，走啊走啊，东看西看，脑子里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走路多好啊，不花什么钱，不费什么心思。”

她说她走路不看脚下：“脚下有什么可看的呢？不外是一条路，偶有起伏。有时候会有石子绊我一下，吓我一跳，我连踢它一脚都不想。人的一生老是有什么会绊着你的，你会因而而不断盯着绊你的事物吗？”

实好，悠然自得之中，跟本身诙谐了起来。

那么，她在看什么？“我双手插在兜里，大部门时候都仰着头。”

她看天，而长岛的天空“十分繁忙”，“历来都不令人绝望”。她有许多对天空的描写，只举二例。

写乌云的激荡：“乌云在空中急速赶路，像是义无反顾地奔赴一场远方的战争。我一路抬着头看呀看，仿佛从没有见过那么激荡的天空。那天空深处，也许实有天神在演绎他们本身的故事吧。”

写天空的蓝：“以前觉得长岛的天空已经够蓝了，天天都那么蓝，以至蓝得让人觉得单调。但飓风刮过时，我才看到最深邃丰满的蓝，怎么说呢，比蓝还要蓝，蓝得让你觉得那不是天空，而是通往一个崭新世界的入口。”

当然不但是仰头看天，她看大地上的景物也十分认真，常有贴切生动的描写。好比写风：“我静静地看着树，所有的枝叶向着统一个标的目的倒过去，那么舒展流利；再看着它们渐渐地散乱地曲立起来，未及恢复原状，又倒了过去。顽皮的风诲人不倦地频频地玩着那个游戏。”

《长岛小记》插图

写狂风雪：“远远地看过去，却有一条雪龙吼叫焦急速地冲过来，仿佛一个跑得太快的孩子，刹不住脚了，不断冲进了对面的丛林。”

写盘桓于低温的长岛的春天：“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玩家，就是不把手里的牌随便打完。”

她喜好小动物，我们院子里有鸟儿筑窝，还入住了野兔、獾、松鼠之类，那些都是她察看和描写的对象。且看她写的獾：

“它们外表呆萌，身体瘦削，乍一看，总觉得它们的表皮下面满是液体，每走一步身体城市像海浪一样从后往前荡，再畴前往后荡。”

我实是喜好她那些描写天然的文字，它们不但是在写天然，也是在写她本身，写她的脾气和世界不雅。我附和她的一个结论式的句子：“每一个可以与天然交换的日子，都值得被深深地祝愿。”

我晓得，她说那句话，是因为那种祝愿她失而复得，因而感应由衷的喜悦。

文学是看生活的另一种目光

我说她被文学附了魂，我说她灵魂中的文学基因醒了，在那些比方的说法里，我所认为的文学是什么？不错，她在辛勤地写字，但仅仅如斯还不是文学。今天那个自媒体时代，收集上文字众多，文学却稀少。

那么，事实如何的写做是具有文学性的？

人们已经给文学下了无数定义，我不会傻到想要再增加一个。我只说说我的觉得。在生活中，我们城市有怦然心动的时刻，心灵被某种工具触动了，但是，繁忙的心灵无暇停留，如许的时刻往往稍纵即逝。

假使有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心灵一旦被触动，就要认实反省其启事，认真体味那触动心灵的工具，不管那是呈如今面前的一片光景、一种情境，仍是袭上心头的一段记忆、一股情感，而且巴望用准确的文字记述下来，那么，我认为如许的人就是与文学有缘的。

文学是看生活的另一种目光，让人留神发现和保留那些付与生活以意义的工具，生活因而也就变得充满意义了。

所以，文学是莫大的恩德，它产生的不但是文字做品，它还陶冶心灵的气量，提拔生活的品量。

我很早养成了习惯，及时记录一闪而过的感到和思路，因为我晓得它们的珍贵，也晓得它们极容易流失。不断以来，我建议她也如许做，未被听取。有趣的是，从长岛起头，她天然而然有了那个习惯，条记本上写满了那类工具。她是在为写做积累素材，不外我相信，她从那个习惯得到的收成绝不行写几篇文章。

给本身的太太写序，那仿佛是一件为难的工做，但我很安然。我喜好某小我的做品，我就诚笃地表达那喜好，因为那小我碰巧是我的老婆便羞于表达，我还不至于那么心怀鬼胎。

有人也许会想，她是在我的影响下写做的，那可是天大的误会。我清晰地晓得，在国内现代做家里，她喜爱的绝对不是我。事实上，她的做品和我的很差别，是更感性的，因而也是更文学的。

她的写做刚刚起步，但已经是走在她本身的路上了。那恰是我最赏识的，若是说她是在仿效我，我会觉得风趣。

那么，我一点功绩没有吗？倒也不是，不外我的功绩只是鼓舞和撑持她罢了。我的鼓舞和撑持，除了爱文学的公心之外，还有一点私心呢。

我希望我身边的亲人，不管老婆仍是儿女，都有本身独立的逃求，本身热爱的事业，充满自信，丝毫不会感应受了我的所谓名声的压制，如许我本身才轻松愉快，觉得没有做错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