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为什么逃到北京看《青春版牡丹亭》

《谈心——与林青霞一路走过的十八年》之“功夫在诗外”

文/金圣华

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学生在课堂上问我：“做翻译，除了上课，怎么样才有前进？”我说：“有空去看看莫奈的画，去听听昆曲。”学生看来一脸疑惑，不明所以。他们不晓得，那些恰是我那阵子跟林青霞一路在做的事。

翻译家蔡思果写过一本论集《功夫在诗外》，书名出自宋朝大诗人陆放翁的名言。终生写了上万首诗的陆游在八四高龄之年，给儿子教授写诗要诀：“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意思是要学好写诗，必需掌握渊博的常识，砥砺磨淬，拓宽眼界。因而，思果在书中说：“翻译并非学了翻译就会的，有良多工具要学，要晓得。”其实，岂行翻译罢了，艺术到了更高的境界，各类形式之间是互通的，要学好写做，又怎能不兼及音乐，戏剧，绘画，语言等浩瀚范畴？

那一囘，法国印象派珍品在香港展出，时机难逢，我跟青霞相约去看画。青霞在写做初期，常以题材内容能否会反复而感应困扰。展室中，我们站在莫奈的名画“阳光的效果”和“棕色的协调”前面，那两幅画的主题， 都是“鲁昂大教堂”(Cathedrale de Louen)，但是因为画家色彩明暗的捕获，光线深浅的运用，产生了判然不同的艺术效果。莫奈对鲁昂教堂情有独钟，曾经于1892至1894年之间，在教堂对面小店二楼，租下陋室，日日对着专一的主题悉心描画，前后画了几十幅晨昏阴晴姿彩各别的名做。论者认为画家那个系列，“画出了生命在光线幻化的每时每刻所呈现的永久美”。那天，站在画前，我对青霞那么说：“画过的主题，能够一画再画，写文章也一样，问题是看你怎么写，切入点差别了，天然会呈现千姿百态的面孔”。青霞灵秀灵敏，悟性特高，那以后，她在文章里不时提到几位老友，笔下的施南生在《我们仨，在迪拜》和《闺蜜》，张叔平在《缔造美女的人》和《男版林青霞》中，先后展示了变化无穷，小巧剔透的风姿。

2007年10月，白先勇造做的《青春版牡丹亭》应邀在北京刚落成的国度大剧院试演。我于2004年在香港看过那出戏，晓得它非常出色，因而竭力游说青霞去欣赏。青霞一贯低调，不喜好去传媒涌现的场所凑热闹，再说，那个昆曲戏宝还分上中下三集，连续三天表演，每集历时三个钟头，假设不是戏迷，恐怕难以消受。白先勇推出《青春版牡丹亭》其实是个救亡运动，他在年过耳顺之时，不辞万难，搀扶百戏之祖重振声威，使牡丹还魂，青春再现，其过程的汹涌澎湃，其实令人动容！因而，假设青霞可以在北京表演时现身剧场，必然会给团队带来极大的撑持与鼓舞！为了使青霞放心成行，白先勇还特意摆设了来自上海的老友徐俊导演替他在北京顾问伊人收支。最初的鞭策力，来自一句许诺，我容许青霞：“到了北京，我们晚上看戏，白日带你去造访季羡林、杨绛”，青霞那时已拜读了两位名家的很多做品，心里钦佩万分，早就萌发孺慕之情，一听之下，欣然说道：“好！我去，我去！”

《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国度大剧院戏曲厅首演的那晚，盛况空前，来自卑江南北的昆曲喜好者济济一堂，有北京的傅敏夫妻，南京的李景端夫妇等，然而最令人注目的当然就是盛拆赴会，仪态万千的林青霞！其时我们两人比邻而坐。灯光一转，音乐扬起，丝竹之声，悦耳动听。上本演的是“梦中情”，戏一启幕，就听到序曲中的独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令不雅寡立即进入那如梦似幻的浪漫气氛。在第三折《惊梦》中，杜丽娘唱起了《皂罗袍》——“本来姹紫嫣红开遍，似那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那就是数十年前，令十岁童白先勇在上海美琪戏院听后终生难忘，促成日后跟昆曲结下不解之缘的前导发轫。其时青霞和我也都为汤显祖如斯唯美的曲词触动。接下去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常用语。不久，柳梦梅上场，与丽娘于梦中相逢不久，即在花神蜂拥下进入牡丹亭中，只听得“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不久，二人联袂共上，柳梦梅唱出“那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青霞突然在耳边暗暗问道：“他俩，做了没？”“做了做了！”我仓猝答复。本来，中文里描述云雨之情，是能够那么悱恻缠绵，委婉而不落窠臼的。然后，到了第九折《离魂》，丽娘因伤春而断魂肉痛，一病不起，中秋降临，自知时日无多，乃离去母亲，悲切中唱出“不孝女孝敬无末。当此生花开一红，愿来生把椿萱再奉”，那时候，忽听得耳旁传来一阵窸窣，是青霞在开皮包，掏纸巾，“给你！”她也递了一张过来。履历过丧母之痛的我俩，那时候，又怎能不眼眶发热？

围炉夜话——林青霞给《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员们讲故事

欣赏完第一晚，我问青霞，第二天还看吗？“当然看！”她答得义正词严。就如许，她兴致勃勃持续看了三天。第三天全剧演完之后，我们跑到后台去恭喜，青霞贴心地摆设了一场盛宴，邀请全体演员及友好去吃消夜庆功。那是北京一家暖锅店，青霞包了场， 让各人能够在店里轻松自若，为所欲为地聊天，交换。先前在台上倒置寡生的男女配角俞玖林和沈丰英，一看到青霞，马上酿成了兴奋的小粉丝，跟着大明星团团转，其他的演员更不消说，全场气氛强烈热闹，情感高涨，更高兴的莫如“昆曲大义工”白先勇，表演胜利当然令人欣慰，青霞的投入，更是锦上添花，为北京国度大剧院那场罕见的试演，画上完美的句号。

青霞为人体谅入微，她不单在席上跟白教师和男女配角共庆， 更特意跑到花神、春香等浩瀚演员的桌上去讲故事。一大圈小影迷寡星拱月，围着听她讲昔时拍摄《东方不败》时，若何从水底上升时夹住假发， 几乎命丧大海；表演《新龙食客栈》时，若何右眼为竹剑所伤，差点从此失明……，讲的动听，听得入神，一群年轻演员盯着她瞧，眼珠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漏掉什么出色内容了。此时各人心灵契合，精神互通，本来都是为艺术付出的同志中人！“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雅寡眼中的胜利表演，舞台上片子中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是需要几汗水，几血泪，几对峙，几毅力，才能够磨炼出来啊！ （做者金圣华，做家、学者，香港翻译学会原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