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那么圆满的收场
当天他们送她进来,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死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成婚呢?”
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报启事,不外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
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处所,马路突然下泻,面前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湿润的天。
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磁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片刻,感应那平平中的恐惧,突然打起寒噤来,向流苏道:“如今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本身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
流苏嗔道:“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非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神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实的爱情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爱情了,哪里还有时间爱情?” 成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平安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
柳原办了酒菜,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归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长短来。然而费事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停止离婚,世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
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如许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楷模。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浅笑了。 柳原如今历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调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高兴的好现象,暗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对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仍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那不成理喻的世界里,谁晓得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晓得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会倾覆了。
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流苏其实不觉得她在汗青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致如斯。 四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那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来源:张爱玲《倾城之恋》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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