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与《沙丘》之前：来自两代科幻片做者的诘问

陈晃

在2021年，《沙丘》绝对是在全世界范畴内最受存眷的片子之一，其原著同时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对许多科幻做品都产生了影响，但那部科幻史诗被搬上银幕的过程却是困难重重。

佐杜洛夫斯基和大卫·林奇都曾经试图改编那个大部头原著，前者从未完成，后者则底子不肯意认可那是本身的做品。此次《沙丘》的导演维伦纽瓦，也是《银翼杀手2049》和《降临》的导演。在转型科幻片之后，维伦纽瓦遭到的赞誉越来越多，那或许也是他可以接下《沙丘》片子改编的原因。

《沙丘》能遭到全世界的配合存眷，与原著对后世科幻做品产生的庞大影响也是分不开的。因为成书年代早，后世大量科幻与奇异做品都遭到了那部小说的影响，《星球大战》系列片子就间接沿用了《沙丘》中银河帝国的设定，《冰与火之歌》也对此中各个家族权力争权夺利的桥段有所借鉴。

《沙丘》构建的世界是在十几个世纪之后，人类已经能够停止便当的星际游览、不需要电脑而只需大脑芯片就能停止复杂运算。而在如许高度兴旺的科技布景下，人类又回到了古老的封建帝国轨制：皇帝拥有登峰造极的权利，各大领主、家族之间互相争斗又互相造衡，处于更底层的通俗公众则持久生活在抽剥与压迫之中。

故事围绕着一种叫“香料”的工具展开：在一个被黄沙填满的星球上，存在着大量“香料”，它是人类停止星际游览的关键，各大权力争相掠取对香料的开采权，而那个星球的原住民——弗雷曼人，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殖民者的手下辗转。那与现实的对照非常明显——香料指的是石油，沙丘则表示中东地域。

在哈肯尼家族办理沙丘和弗雷曼人多年后，皇帝突然指派厄崔迪家族为新殖民者，实在目标却是想借哈肯尼家族之手除去权力日益强大的厄崔迪家族。在两各人族的战争后，厄崔迪家族仅有族长的儿子和他的母亲存活了下来，他们进入沙丘，参加了弗雷曼人。

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影片，讲述的其实就是如许一个类似“王子复仇记”的简单故事。导演维伦纽瓦本身也在访谈中说过，“宏大景不雅与一个男孩的故事，他将渐渐卸下所有来源于家业遗产的承担，并在越来越深地进入那庞大场景之时，与他身份的另一面达成息争。”

影片男配角，由蒂莫西·柴勒梅德扮演的保罗，在有着厄崔迪家族独一后继者身份的同时，也是弗雷曼人的救世主，担负着率领弗雷曼人走出殖民统治压迫的责任，但关于那座沙丘星球来说，他又是一个外来者。在如斯复杂的身份之下，若何自洽、确定自我认同，也是故事线发现的一个重要部门。

但片子的主题与内涵要复杂得多。《沙丘》原著小说自己就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幻故事，而更多是一则关于生态主义、反垄断、反殖民的地缘政治寓言。在片子开头的旁白里，就已经道出了影片反殖民主义的主题之一：下一个压迫者又会是谁？

从某种角度来看，那一部《沙丘》似乎就像是星际游览版的《阿拉伯的劳伦斯》，但反殖民只是影片主题的一部门。帝国轨制下的政治博弈、各大权力之间的利益抵触、水资本缺乏与戈壁化的情况问题、弗雷曼人的宗教崇奉、个别在时代下的选择与挣扎，那些宏大的命题都被包裹在影片看似简单的故事线与华美的画面之下，配合成就了那一部史诗级的做品。

但正如我们能够在后世许多做品中找到《沙丘》原著的影子，在现在那部《沙丘》片子中，也能看出许多对过往科幻片子的借鉴，尤其是维伦纽瓦代表做《银翼杀手2049》的前做，1982年《银翼杀手》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无论是美学仍是主题，都明显表示出了那两代科幻导演的传承与开展。

从赛博朋克到废土美学

在《银翼杀手2049》与《降临》之后，《沙丘》又进一步成就了维伦纽瓦做为新一代最重要科幻导演的地位。在《银翼杀手2049》上映后，他就不竭被拿来与雷德利·斯科特——1982年版《银翼杀手》的导演，同时也创做了《异形》《火星救援》等典范科幻片子——比拟较。但单从美学上来看，那两位导演仍是有着必然的区别。

对废土世界的呈现不断是维伦纽瓦的标记性片子美学。《降临》和《银翼杀手2049》都已极致地展示了那一点，在《沙丘》中，那种影像气概同样得到了延续：漫天的黄沙、奇诡的石城、晦暗的宇宙空间，都富有寂静的冲击力以至压迫感。而具有强烈工业设想感的飞船外型，又有几分对雷德利·斯科特赛博朋克美学气概的传承。

虽然“赛博朋克”那个词如今几乎已经被说滥了，但事实上，那一科幻做品门户的创始者恰是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执导的《银翼杀手》，它将传统科幻表达与黑色片子连系在一路，聚焦于人与手艺、天然以及社会次序的关系。在美学层面，赛博朋克则出力于描画将来被异化的城市景不雅：在《银翼杀手》开篇的场景，暗中的城市里充溢着巨幅的霓虹灯告白，挺拔的烟囱喷出火焰遮蔽了天空，飞翔器在庞大的金字塔形建筑旁漂浮而过。在我们熟悉的高楼与霓虹之间，又同化了飞翔器、虚拟三维画面等具有将来感的元素，那种熟悉的目生感恰是赛博朋克美学的关键所在。

在《沙丘》中，做为“外星怪物”的沙虫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所谓“香料”恰是沙虫的排泄物，它是沙丘星球实正的仆人，有着人类不克不及理解的力量。

沙虫

沙虫在整部片子中的镜头很少，它的呈现便意味着灭亡的威胁。沙虫的形象与现实中的沙虫类似，都是长长的蠕虫，区别在于其庞大的体型，和口中尖利的獠牙。那一形象有着强烈的性表示意味：沙虫的体态仿若阳具，庞大且长满利齿的口又令人联想到阴道口与阴齿。

有着性意味的外星怪物形象，其实也是雷德利·斯科特的初创。在《异形》系列中，他与艺术家H·R·盖格合做，缔造了异形如许一个恐惧又诱人的外星怪物。异形的头是阳具的形象，而异形的卵、和它在人类身上的寄生者“抱脸虫”形似女性生殖器，异形破腹而出的消费体例，又是对生殖恐惧的隐喻。

性表示的怪物形象似乎老是有着难以名状的吸引力却又令人恐惧。《沙丘》并非一部具有恐惧元素的片子，但此中宏大的星系、沙丘与细微人类命运的比照，在许多科幻做品中被会被做为恐惧元从来运用。“人类更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那也是《沙丘》很大一部门魅力所在：奥秘的沙丘星球、恐惧的怪物沙虫、扑朔迷离的政治斗争，所谓“本相”在背后隐身，又似乎显得已经不那么重要。

倾覆传统的政治与宗教叙事

上映后，群众对《沙丘》的评价呈现出显著的两极分化，此中饱受诟病的一点即是其布景社会轨制的落后，连建筑气概都充满了古典的汗青感。虽然故事设定在一千年之后，整个星系的政治架构却仿若中世纪的欧洲。当部门不雅寡急于攻讦如许的设定不合理时，却完全轻忽了那种“不合理”恰是做者本意的可能性：人类关于权利的巴望与现代民族国度的纷争，能否又会让我们在某一天回到现在看来落后陈旧迂腐的政治情况中？能否那样的轨制反而可以愈加安定？

影片中各人族对弗雷曼人的殖民统治，也与欧洲白人对美洲、非洲原住民的殖民千篇一律：他们疯狂掠夺本地资本、奴役本地原住民，丝毫不关心原住民的保存情况和文化传统。当那些我们都早已熟知的汗青又从头发作在将来的太空场景中，也传递出一种关于人道以及人类命运的悲怆。

《沙丘》中的各路政治权力，除了皇帝、领主、工会，还有一个特殊的组织：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与其他权力差别，那个组织还有着浓重的宗教色彩，男配角保罗的救世主身份即是由姐妹会一手把持而成。

当保罗第一次抵达沙丘星球，围不雅的弗雷曼人们便朝着他发出了“天选之人”的呼喊。基督教文化关于弥赛亚（救世主）的执念深植于整个西方世界，将本身看做“待拯救之人”，而将一切希望依靠于来自“救世主”的虚无且未知的救赎。而《沙丘》固然围绕着“选民与救世主”如许一个陈旧的主题展开，但素质上是对那一叙事的解构。“救世主”保罗之所以能成为“救世主”，完全不是因为他是“天选之人”，只是因为她的母亲，姐妹会的一员，把他从小培育成了救世主。

“救世主”的身份竟然不是来自于天主的选择，而是被人培育出来的，那一设定自己就几乎已经构成了对传统基督教神学的亵渎。更不消说，当保罗意识到本身“被成为”救世主时，他的第一反响是愤慨、排挤、被棍骗，丝毫没有对那一身份的神圣性的敬畏。在一番挣扎之后，他最末承受救世主身份的契机，却是本身的父亲被杀、家族毁灭如许小我化的原因。至于他对弗雷曼人的立场，影片中也没有太多详细的展示。

另一种对《沙丘》对攻讦认为，关于男配角的描绘仍然没有走出“白人男性救世主”的传统叙事，但保罗的区别在于，他是一个完全差别于传统荧幕形象的羸弱的白人男性，他的“救世主”身份也来自于他的母亲——或者说是姐妹会如许的一个女性配合体。那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对“白人男性救世主”叙事的倾覆。

关于传统救世主叙事的叛逆，维伦纽瓦早在《银翼杀手2049》中就已经有过类似的测验考试。影片配角K原认为本身是人造人天然消费的后代，他的存在即是对人类伦理、人造人定义的撼动，而关于被人类奴役的人造人来说，K就是他们的“救世主”。而在履历了一系列寻找和诘问之后，K最末发现本身不外是一个复成品、一个复杂方案中的一枚棋子，如许猛烈的改变似乎让他失去了自我，但另一方面，做为人造人的K本来就不该当有自我，他只能丢失在神、人类、人造人、赛博体的身份认同之中。

《银翼杀手2049》剧照

诘问崇奉与身份认同的主题，现实上也是对雷德利·斯科特1982年那部《银翼杀手》的延续。在《银翼杀手》的设定里，人造人只要四年寿命，他们的任务就是为人类办事，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人类缔造了人造人，人造报酬人类办事，那么关于人造人来说，人类就是相当于“神”的存在。但人造人若何确定本身与人类的不同？若是他们拥有了自在意志，还与人有什么不同？人造人又若何确定本身的“自在意志”是不是人造的产品？

在随后的《异形》系列前传里，雷德利·斯科特对那一命题停止了更深的发掘：缔造人类的外星人被人类当做神，人类缔造了人造人，人造报酬了成为神又缔造了异形。所谓的神性与人道彼此抵触又彼此交错，人类与人造人都在寻找自我、超越自我的旅程上挣扎。

而《沙丘》间接用政治斗争消解高尚的宗教性，无疑是一种愈加激进的手法。男配角保罗做为救世主的预言才能也无法带来什么改动，只是给他涂增痛苦。在原著中，即使到故过后半部门保罗逐步承受自我身份之后，也始末苦恼于本身“救世主”的特殊性，也并没有一个能够成为引领者的“圣父”角色呈现，培养他特殊身份的母亲，后来所做的也只是像圣母一样，哀告他，即“圣子”展示神迹。整个看似“王子复仇记”的生长过程，本色只是各方权力彼此博弈的牺牲品。

来自赛博朋克世界的隐忧

良多不雅寡对《沙丘》不满的另一个点，则是在于此中的斗殴排场，所有人利用冷刀兵做战。原著中对此的解释是，其时的科技已经足以开发造衡热刀兵的护盾，人类为了制止高科技兵器会产生的的致命威胁，不能不从头回到冷刀兵战斗形式中。

关于“制止科技反噬人类”，片子中还有其他表现。两各人族的公爵和男爵身边都有一位会翻白眼的“门泰特”，他们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谋士，拥有近乎电脑运算水平的大脑，如许做也是为了制止人类关于人工智能的过度依赖。那就意味着在《沙丘》构建的那个世界中，或许曾经发作过高科技开展威胁到了人类保存的事务，现在那种冷刀兵做战的形式也是一种对科技开展的警示。

因而，虽然《沙丘》中没有人工智能的陈迹，却暗含了对人工智能的深思。自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起头，人造人与科技伦理就是其重要母题之一，两部《银翼杀手》便都是明白的针对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故事。人造人能够说是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形态，那一跨度同时也带来了“手艺人格化”/“人格手艺化”的伦理问题。当“人”与“非人”的边界愈加模糊，人自己的存在也成为了一个疑问。

《银翼杀手2049》中，人类与人造人所生的孩子就对那一疑问提出了致命一击。人造人拥有人类的外表、人类的思维、人类的豪情，若是连生育才能也拥有，那与人类还有什么区别？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到底是为什么？

关于持久浸淫于人类中心主义文化中的我们大部门人来说，如许的诘问似乎显得难以想象，但事实上人类的主体性也是在漫长汗青中被迟缓建构出来的。古希腊期间已经有了“人是万物的标准”如许的命题，但中世纪的神权虐政和天然情况的束缚按捺了对人类主体性的进一步思虑，曲到德国古典学派的哲学家们确立了人类相关于客不雅天然世界的主体性地位，对“理性”的推崇也进一步扩大了人类对外界的他者化。

后现代哲学家们起头用“存在论”对人本主义停止解构。仅仅因为我们本身是人类，便认为其他一切事物都是人类的“客体”，能否过分狂妄？若是人类是天然界的“主体”那一概念自己就不成立，那么人类的主体性也就无从谈起。在1982年版《银翼杀手》中，便当用人与宇宙、人与人造人的关系，切磋了主体客体二元对立的合理性，维伦纽瓦的《银翼杀手2049》则是用具有生育才能的人造人间接消解了人类做为主体的存在。

《沙丘》中的主客体则愈加复杂。关于人类来说，宇宙与天然（奥秘莫测的沙丘星球、沙虫）是客体；关于殖民者来说，原住民弗雷曼人也是客体；关于男配角保罗来说，他所面临的整个世界，包罗涉及被迫卷入的政治斗争、被强行付与的救世主身份，都是客体。配合特点是，那些主体在客面子前都显得苍茫无助。此外，充满沙丘的星球、匮乏的水资本所象征的生态问题，也是学界针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攻讦中非常常见的面向之一，生态攻讦认为，恰是人类的过度自我形成了遍及的生态危机。

固然《沙丘》并非一个赛博朋克片子，但此中表达的工具与赛博朋克并没有太大区别，都充满了对本钱、权利、手艺的未知走向的焦虑。巴尔萨摩认为:“手艺被改变为手艺商品，赛博空间并没有消弭种族、阶级和性别标记，而是复造了主导性的权利关系， 秉承了商品拜物教的现状。”那也是从雷德利·斯科特到维伦纽瓦两代科幻做者都努力于切磋的问题。在科技渗入生活、个别被符号化的可能的将来世界中，手艺成为抽剥手段的一部门，仍然处于本钱垄断系统之下，用詹姆逊的话来说，赛博朋克只是一种“如今倾向的扩大”。

责任编纂：伍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