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蛤是麻雀变的,山君是鱼变的:中国古代的“奇异动物”
撰文 | 张辰亮
清宫旧藏中,有几本精巧的动物图谱。它们大部门都是皇家画师所绘,如《兽谱》《鸟谱》《鹁鸽谱》,唯有一本是苍生所绘,它就是《海错图》。清康熙年间成书的《海错图》由聂璜所著,此人相当奥秘,唯有此书传世,连详细职业都不为人知。此书记载了300多种中国沿海生物,据聂璜在书中的记述,他历来对海洋生物感兴趣,有一次颠末浙江沿海时,被品种繁多的海洋蟹类吸引,但查阅古籍,并没有蟹类图谱,于是本身写生,做《蟹谱三十种》,后来一步步扩大,末成《海错图》。
中国古代博物学,次要有志怪和本草两个标的目的,前者对生物的记载充满夸大,实伪难辨,并且互相抄录,错讹甚多。后者视生物为药材,次要记载其药性,对习性、外形描述甚少,有些带图的本草书,绘画技巧也是相当粗拙。在那种情况下,《海错图》就长短常奇特的存在了。它选择了中国人遍及轻忽的范畴——海洋生物,绘画颇具现代科学手绘气概。聂璜崇尚实证,常亲访海滨、海鲜市场,获取新颖标原来写生。关于没见过的动物,他也会采访渔民,让渔民为其画图描述。同时,聂璜对古籍的记载不迷信,勇于思疑否认,按照现实察看提出本身的定见,那一点难能宝贵。
在中国古代,有一种被广为承受的学说,叫“化生说”。那个学说认为,一种生物能够酿成另一种生物。和欧洲的“神创论”比拟,化生说是有其前进之处的,它认识到生物是在不竭开展变革的,而不是被天主缔造之后就原封不动。良多化生说的详细案例也是从中国人对现实的察看而得来,固然未必契合现代科学,但对古代博物学来说,是颇具研究兴趣的。聂璜就是一位化生说的忠实信徒。他在《海错图》里记录了良多化生案例。我们一路来看看。
海中有鹿?
《海错图》里有一幅“鹿鱼化鹿”图,一条长着鹿头、鹿斑的鱼从海里探出头来,和一只梅花鹿对视。聂璜说:“海洋岛屿,唯鹿最多,不尽鱼化也。”海岛上往往有良多鹿,它们是若何来到岛上的?莫非是鱼变的吗?
鱼化鹿。
聂璜传闻广东海中有一种鹿鲨,又看到《汇苑》里记载了一种鹿鱼,“头上有角如鹿。又曰鹿子鱼,赪色,尾鬣皆有鹿斑,赤黄色。南海中有洲,每春夏,此鱼跳上洲化为鹿”。但是聂璜不太相信,因为鹿鱼“虽有其名,网中从未罗得,又焉知其能化鹿乎?”
于是他去问渔人,渔人也不知。但告诉聂璜:“鹿识水性,常能成群过海,此岛过入彼岛。角鹿头上顶草,诸鹿借认为粮。”莫非那就是岛上有鹿的实正原因?
其实按如今的常识来看,海岛上鹿多其实不奇异。鹿原来就是东亚食草动物里的优势类群,数量原来就多。更新世早期,因为地壳抬升、天气变冷,曾发作过大规模的海退,东亚近海大陆架海底纷繁成为陆地,使各个岛屿与大陆相连。好比其时台湾海峡的海底就露出了水面,与福建浩瀚岛屿一路成为了大陆的一部门,浩瀚动物以及早期人类就趁那个时机,走到了台湾定居。今天梅花鹿的台湾亚种,就是那时从大陆过去的。之后,又发作过屡次海侵和海退,鹿群在海退时来到岛上,海侵后就困在了岛上。但是前人其实不晓得那些,就认为它们是“鹿鱼”变的,或是从大陆渡海过去的。
不外那两个曲解倒未必完全无据。拿鹿成群过海那点来说,古籍多有记载。清初顾道含记载:“蓼角嘴入海,亘南北三四百里……有鹿群以数百来游,浮海往来来往,大角鹿载草,群寡就食,泛潮如鸥鸟。”清乾隆《州乘一览》:“廖家嘴,一名料角嘴,在州东吕四场……遇晴明,渔人每见海岛中麋鹿浮水至,衔其草,缠至角上而去。” 清嘉庆《海曲拾遗》:“麋鹿喜池沼,亦善济水。里老云:每见北堤外有越海来者,非耸肩泅于波面,即抬头抱足仰卧,乘流而渡,两角载海藻为裹粮,逢洲沚可憩,即捎下食之。”和聂璜采访的渔民所述几乎一模一样。
鹿有良多种,不是每种都有那么强的泅水才能。那种渡海的鹿,很可能不是聂璜所画的梅花鹿,而是麋鹿(怪样子鹿)。它们在中国江浙的近海滩涂曾大量散布,西晋张华《博物志》:“海陵县(在今江苏泰州)多麋,万万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民随而种,不耕而获,其利所收百倍。”麋鹿群取食过的处所,竟然能酿成一片泥涂,能够间接种地,可见鹿有多么多。麋鹿的生活情况离不开河湖,它的蹄子宽大而能分隔,主蹄趾间有兴旺的皮腱膜,踩在地上压强较小,不会陷入池沼,也利于泅水。
湖北石首麋鹿国度级天然庇护区,因为紧贴长江,雨季时常众多洪水。人们因而察看到很多麋鹿泅水的案例。1998年春天,有11头麋鹿渡过了长江,到了湖南华容县境内。庇护区人员记录其泅水姿势:“头向上,躯干在水里,尾巴翘起,速度比牛快得多。”1995年7月6日下战书,浩瀚民工和庇护区两名办理人员见到1头雌麋鹿用脖子托着1头出生刚9天的幼崽泅水越过被淹的拦网。上岸前,幼崽与母亲别离,自主游上岸。还有一头幼崽出生才半天就下水泅水,且未见母鹿庇护。
因而,若是海岛离大陆不远,海水又较浅的话,麋鹿渡海往来岛屿间也不是全无可能。但目前麋鹿野生资本被毁坏殆尽,端赖庇护区里的种群维持,很难察看其渡海情况。参与成立江苏大丰麋鹿庇护区的学者曹克清对此很感兴趣,曾说:“(古籍中的)麋鹿如斯亲近大海,是被动仍是主动?等麋鹿野放后,就有希望间接察看到并得出结论。”
另一个曲解:鹿鱼,古籍也多有记载。如《海物异名记》:“芒角持戴在鼻,小者醃为鲊,味甚佳;大者长五六寸许,其皮能够角错,亦谓之鹿角鱼。”有现代学者认为说的是角箱鲀,但角箱鲀眼上只要两个尖角,不分叉,说是鹿角其实牵强。实身恐怕难以确定。“鹿鲨”却是更靠谱一点。万历《雷州府志》记载:“鹿沙:如犁头,背斑文,如鹿”。犁头指的是犁头鳐,若是又像犁头鳐,背上又有斑的话,可能是花纹犁头鳐、圆犁头鳐或者尖犁头鳐属的鱼类。鲨鱼里也有豹纹鲨等可疑对象。恰是它们的花纹,使人把它们和鹿联络在了一路。
《海错图条记》 做者:张辰亮,版本:中国国度天文|中信出书社 2016年11月
鱼能变虎
《岭南风物记》曰:“海南沙鱼,暑天上沙岸,滚跌踰时,即变虎、鹿二种。其变虎者顶无王字,行不克不及速。其变鹿者,角无锋棱。”本来,在信奉“化生说”的前人眼中,鲨鱼不单能变鹿,还能变虎。聂璜也记载了一路鲨变虎的案例。是康熙二十年,福宁州城守黄抡所述。
鱼化虎。
黄抡说,他的祖先在明嘉靖年间,一日颠末嘉兴某处海涂,“忽见有一大鱼跃上崖,野人欲捕之,以其大,难以徒手得,方欲走农舍取锄棍等物,而此鱼在岸上跌跃无休。逾时,诸人执器械往不雅之,则酿成一虎状,毛足不全,滚于地不克不及行,莫不惊异。”有白叟曰:我传闻虎鲨能变虎,今天那只虎恰是鲨所变的啊!各人怕它的脚长全了就会跑走伤人,赶紧“以锄棍木石击杀之”。聂璜画了一只四脚朝天的山君,四足为鳍状,正合此事描述。
聂璜传闻过良多人化为虎的工作:“宣城太守封邵化虎食郡民;乾道五年赵生妻病头风,忽化为虎头;又云南彝民夫妇食竹中鱼,皆化为虎。”他认为,既然人都能酿成虎,那么鲨鱼化虎也没什么奇异的了。他又传闻,赤练蛇能够化为鳖,变革的办法是“自树上团为圆体,坠下地跌数十次成鳖形,其变全在跌”,嘉靖时那起事务,鲨鱼也是在岸上跌跃时逐步变成虎的,所以聂璜认为,“跌”是变革的需要步调。“鲨之变虎也亦必跌,能够互相引证”。
那种能变虎的鲨鱼长什么样呢?聂璜又单画了一幅“虎鲨”的图。那条鲨鱼十分庞大,在《海错图》中是一张跨页的大图。口大如盆,里面的牙长了好几层。他援引《汇苑》的记载:“海鲨,虎头,体黑纹,鳖足,巨者重二百斤。尝以春晦陟于海山之麓,旬日而化为虎。唯四足难化,经月乃成。或谓虎纹曲而疏且长者,海鲨所化也。纹短而炳炳成章者,此本质虎也。”但那张虎鲨图并不是纯根据《汇苑》的记载所画,而是聂璜参考过实在鲨鱼后画的。因为他写道:“验,行有翅而无鳖足状,《汇苑》不知何所据也。”申明它察看过鲨鱼实体,发现其鱼鳍为翅状,而非鳖足状,从而对《汇苑》的记载产生了思疑。
聂璜又写:“海鲨多潜东南深水海洋,身同鲨鱼而粗肥,头绝类虎,而口尤肖……口内有长牙四,类虎门牙,其余小齿满口上下凡四五重。海人云:虎鲨在海,无所不食,诸鱼咸畏。其牙至利,舟人或就海水濯足,每受虎鲨之害。”“小齿满口上下凡四五重”,是良多鲨鱼的配合特点,“有长牙四,类虎门牙”则是不实描述,鲨鱼并没有牙形的分化,聂璜在画里也没画出那一点,看来是察看过实物后并未采信。从剩下的有用信息看来,那是一种比一般鲨鱼更粗壮的鲨,嘴又大,牙又多,并且时常伤人,连在海水里洗脚都容易被它咬到。若是《汇苑》里“体黑纹”的记载为实,那么那种鲨鱼应该就是居氏鼬鲨了。它在中国从黄海到南海都有,能长到三米多,身体粗壮,体侧有纵条纹,酷似虎纹。因而在英语里叫“Tiger shark”。居氏鼬鲨恰是“无所不食,诸鱼咸畏”,鱼、海龟、海鸟,什么都吃,也有浩瀚伤人记录。庞大的身体、身披虎纹、口大牙多、常常伤人,能够说完美婚配传说中的“虎鲨”。别的,噬人鲨(大白鲨)中国海里也有,也是化虎之鲨的可能原型。
古代“化生说”的根本原理
聂璜没亲目睹过鲨变虎,对此不敢确信,还在《海错图》里留下了“变虎之说,果实多有人见之?”的疑问,但做为化生说的信徒,他仍是倾向于相信。因为虎鲨“身鼎力猛,有可变之象”。有趣的是,他看到《本草》里记载,鱼虎(一种长刺的小鱼,品种不详)亦能变虎,却断然不信了,怒斥之:“鱼虎更大不外六七寸,其能变虎乎?谬甚矣!”
那句怒骂的背后,是聂璜对化生说的一个观点:物量不灭。聂璜认为化生也要讲事理,若是一个大动物酿成了小动物,那大动物多余的那部门肉莫非就凭空消逝了吗?那不合理。所以两种动物若是要互相转化,必需体型相仿。聂璜的那种理论,在《海错图》的“瓦雀化花蛤”一图里也有表现。聂璜不断听福建人说,海滨的花蛤多为瓦雀(麻雀)所化,但他不敢信。因为“雀体大,蛤体小,焉得以蛤尽雀之量?”后来,有位叫谢若翁的老先生对他说:“是实的,我亲目睹过。麻雀群飞到滩涂,一头扎在泥里死去,羽毛和骨血散开,酿成无数小花蛤,一只雀能化成数十百花蛤,并不是一雀变一蛤!有一年变得多,花蛤天天挖都挖不完。有一年变得少,很快就挖完了。有时好几年都挖不到一枚,可能是麻雀不想变,或者飞到别处变去了。”
聂璜写道:“那位若翁先生九十三岁了,爱聊天好喝酒,必然不会骗我的!”于是他愉快地相信了。
瓦雀变花蛤。
九十三了还能喝能聊,令人羡慕。但那不代表他说的是实的。良多白叟会把切身履历、听过的故事、做过的梦记混在一路,本身也分不清实假,一概当成实事讲。那位谢老先生。他的故事,可能来源于如许几个事实片段:
1.雀鸟确实会在海边群集,或洗澡,或觅食。
2.死在滩涂上的雀鸟,会被波浪打散身体。
3.鸟尸有丰硕的有机量,沙中的花蛤会探知到,从而聚集到鸟尸四周,看上去会误认为一只鸟化成了好多小蛤。
4.花蛤确有“大小年”之分,然而那和气候、水文因素有关,和雀鸟不妨。
其实我觉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聂璜写的那句话:“(花蛤)其壳班驳,似乎羽纹”。花蛤的斑纹班驳,和麻雀的羽色差不多。加上花蛤在滩涂数量庞大,好似无处不在的麻雀。那两点类似,引发了人们的联想,从而提出瓦雀化花蛤的说法。
《海错图》还有一幅“鱼雀互化图”,说的是广东惠州有一种黄色的“黄雀鱼”,每年八月化为黄雀,到了十月,黄雀又化为鱼。那也有现实原型。惠州紧邻潮汕,潮汕生齿中的黄雀鱼,指的是黄鲫(虽名鲫,却是一种海水鱼)。黄鲫在本地的渔汛是夏历腊月摆布,离十月不远。而黄雀,定时间来看,大要指的是出名的“禾花雀”——黄胸鹀(wú),它正好在夏历八月摆布迁移到广东。鸟群到时遮天蔽日,极为壮不雅。此时黄鲫少而黄雀暴增,人们便认为黄鲫化为了黄雀。到了十月,黄雀过境,数量变少,而黄鲫起头渐渐增加,就成了所谓“黄雀又化为鱼”了。
类似的案例还有《海错图》中的“虾化蜻蛉”。聂璜画了一只青色虾,旁边有个青色的蜻蜓。又画了个红色虾,旁边有个红蜻蜓。意思是差别颜色的蜻蜓,是由响应颜色的虾酿成的。其实虾和蜻蜓的搭配其实不应呈现,因为蜻蜓的稚虫叫“水虿”,生活在淡水里,成熟后就爬上岸脱壳变成成虫,那其实是略微留意就能察看到的天然现象,前人莫非连那点察看力都没有?聂璜援引汉朝的《淮南子》:“水虿为蟌”,蟌是蜻蜓的另一个名字,申明汉朝人就晓得了蜻蜓的生活史。而聂璜却认为“水虿虽不专指虾,而虾为水虫化生,其说已见于淮南子矣”,把水虿和虾混淆起来了。
虾化蜻蜓。
“虾化蜻蛉”旁,又有一幅“蝗虫化虾”图。聂璜说:“蝗盛之时,农夫往往罗之,食亦同虾味。”味道上的类似,使人联想到蝗虫和虾可能是一回事。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蝗虫常在旱灾时大发作,虾常在涝灾时大发作。聂璜说:“旱后常多潦(水灾),潦后又常多旱”,农人察看到,一片地里闹旱灾时满是蝗虫,发大水了又多虾,天然得出了“蝗虫化虾”的结论。
除了那类习性形成的联想外,前人还会对动物身体的部分展开联想。好比人们发现乌贼的角量颚坚黑如鸟嘴,就认为乌贼是由一种叫“鸔(音‘补’)乌”的水鸟酿成的。据说那种鸟后背绿色,腹翅紫白色,似雁而较大。传说鸔乌入水就化为乌贼。
但是聂璜有疑问了。他可是亲目睹过乌贼的卵和刚孵化的小乌贼。若是乌贼是鸟变的,那就不应有卵啊。并且渔民告诉聂璜,乌贼三四月来近海产卵,五六月小乌贼孵化,和大乌贼一路回到远海,秋冬就捞不到了,全程都没有“鸔乌”出镜。所以聂璜觉得“鸔乌化乌贼”的说法不太可信。
当然不成信了。乌贼嘴是为了咬住光滑的鱼、嚼碎坚硬的虾蟹才长成如许的,和鸟嘴类似只是巧合。那种过于牵强的“化生”,连聂璜都看不下去了。
还有的化生组合,其实不算正规记载,而源自某些详细案例。康熙辛未年(1691年)六月,福州连江县的渔民捞上来一只大水母,剖开一看,竟有一半身体酿成了海鸥!一位叫王允周的人亲眼得见,为聂璜讲述了此事。聂璜遍查古书,没找到“水母能变成海鸥”的记载。但他本身阐发,此事有三大合理之处:第一,水母喜浮于海上,海鸥也喜好。它俩在习性上沾边。第二,水母量地类似蛋黄卵白,孵出鸟来也是有可能的。第三,蚕化为蛾,不也是没同党的酿成有同党的吗?聂璜不由被本身的机智服气,挥毫画了一幅“ 鱼化海鸥图”,歌颂了一番造化奇异。
鱼化海鸥。
水母怎么会酿成海鸥呢?那当然都是聂璜瞎猜的。那位渔民所见,也许是水母裹住了一只海鸥的尸体残块,正在取食。也可能是风波把死海鸥和水母裹挟在了一路。在深受“化生说”影响的古代,那种曲解不乏其人。
做者:张辰亮 编纂:徐伟、宫照华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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