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在外滩18号看到父辈的旗号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魔法。孩子眼里有。

大人看到一张桌子就是一张桌子，看到一幢建筑就是一幢建筑，看到一艘船就是一艘船。但对少女陈丹燕来说，她从中看到了舞台、迷宫、传奇。

外滩18号，矗立着1922年完工的麦加利银行（香港渣打银行），那幢建筑在1949年后，做过新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中波汽船股份公司总公司办公地。

外滩18号。王清彬 摄

1962年到1966年，陈丹燕的父亲陈化明担任中波汽船股份公司总公司的中方总司理，全家随之南迁上海。父亲进收工做的外滩，是昔日洋行集聚区；父亲伏案的办公室，恰是昔时外国商人工做处。跟从上班的父亲来玩的陈丹燕，进入那幢希腊复兴古典主义气概的建筑，犹如爱丽丝遨游奇境记，她几乎丢失在那目生的城市、目生的大楼、目生的长廊里。

比及在父切身边坐定，比及能安恬静静地在粉饰有檐口线脚的窗边远眺黄浦江时，她看见汽船往来，看到船上悬挂的波兰国旗，看到船员在船面上工做。

那一切叫她心驰憧憬。本来大楼的外边是黄浦江，黄浦江的那边是东海，海的那边有此外国家、此外人民、此外文明。她晓得了一个外面辽阔的存在。

整个童年，父亲没有带她出过一次国。但恰好就是在外滩18号，在父亲办公的房间里，在其时还颇为封锁的中国，陈丹燕的心里埋下了要去游览的朦胧巴望。

随时代洋流南来

中国幅员辽阔，有着长达1.8万多公里的海岸线，也是世界上开展航海事业最早的国度之一。

但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的109年间，中国各个对外通商口岸多为帝国主义列强所控造。外国本钱运营二十几家汽船公司，垄断了中国沿海运输和远洋运输营业。

朝鲜战争发作后，中国遭遇经济封锁，在此情况下，新中国远洋运输必需另辟门路。

1951年6月15日，在结合国对华禁运案通事后的第27天，中国和波兰两国股东在天津举行中波汽船股份公司（简称“中波公司”）创建会，颁布发表公司成立。新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新中国远洋开展史上第一家汽船公司从此降生。同年9月7日，中波公司波兰分公司在波兰格丁尼亚市成立。

根据1951年1月29日的两边协定和公司章程，公司的船舶国籍每两年轮换一次，头两年悬挂波兰灯号，向波兰政府注销，申请波兰国籍证书；期满后换悬中国灯号，向中国政府注销，申请中国国籍证书，以后照此轮流。

起初，中波公司总公司设于中国天津，底下只要4艘自有船舶，别离名为和平、国际友谊、普拉斯基、克修斯克。到同年10月，就增加了希望、连合、兄弟、哥德瓦尔特、华沙、米克拉瑞6艘船，总数达10艘，总吨位99483吨。到了1961年，已经有18艘船，19万多吨载重吨。

朝鲜战争完毕后，需要运往中国北方港口的战略物资削减，中波公司的船舶在上海港的停靠日益增加。加之公司自己营业才能的增长，1958年，中波公司总公司决定南迁上海。

中波公司在看了上海供给的多处办公用房计划后，挑选了上海外滩中山东一路18号的春江大厦，即外滩18号麦加利银行的二楼和三楼。那幢建筑邻接港口，出门即最富贵的南京东路。同时，在全市居民用房严重的情况下，上海撑持中波公司职工宿舍于1959年在五原路启动建造，并供给位于淮海中路1162号的淮中大楼做为中波公司波方人员住处。

1962年2月24日，中波公司职工乘坐专列迁往上海；3月1日，在外滩18号正式挂牌办公。那一年，陈化明42岁，陈丹燕4岁。

苏联糖果与波兰文打字机

那个出生在北京的姑娘，就如许被命运带到了上海。

在陈丹燕童年的记忆里，不晓得春节阖家团聚是什么滋味。因为每到春节，父亲必然在各个港口慰问远洋船员，而陈家本身的小家庭却老是不克不及团聚。

孩子眼里什么都显得很大。父亲老是时刻筹办动身，他要去各个社会主义国度港口出差，他的箱子老是立在走廊里，显得很大；父亲办公的桌子不是阿谁时代其别人常用的，是他定造的，刻有竹子斑纹，显得很大；外滩18号的窗台，挂下落地窗帘，仿佛一个寻常人家的阳台那样宽阔，显得很大；还有父亲出差回来带给她吃的苏联糖果，每一枚都如鸡蛋大小，塞在嘴巴里腮帮子都要鼓出来，也显得很大。

在那个很大的场域里，也老是充满小小的欣喜。

好比她熟悉了港口工人的号子声，她比领会街上的车辆更领会水上的船舶；又好比父亲偶尔会带她去正在锚地维修的游轮上看看，她第一次晓得本来汽船上会有泅水池；她听父亲和船员用外语交换；她认识了差别国度的船员礼服、熟悉上面的差别肩章和穗带；她接过波兰船员递给她的外国面包，学会的第一个俄文词是“列巴”（面包）；她在父亲波兰女秘书的打字机上，狂打一番“文章”，回家带给哥哥看，假拆本身学会了波兰语。看到哥哥迷惑不解的样子，陈丹燕第一次觉得本身比哥哥凶猛。

印象里，阿谁女秘书实标致，五官立体，身段高挑。当她向陈丹燕走过来时，陈丹燕觉得她也显得很大。

比及陈丹燕长大后去波兰时，特意去看望了波兰女秘书。那才发现，对方本来是个身量小小的老太太。她聊了良多陈丹燕小时候的事，但陈丹燕本身却不记得了。她很想问问女秘书：“你还记得你的打字机吗？”

在那个世界上寻找父亲

陈化明1936年在桂林中学参与革命，1938年进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进修，先后在八路军总部、中央社会部、中央谍报部、中央交通部等工做。1949年后，他参与筹建新中国远洋运输局和中波汽船公司，开拓了其时中国独一的国际航路并确保其一般运行，还为中国货轮争取到悬挂五星红旗出洋，成立了新中国悬挂本身国旗的船队。参与监造新中国第一条本身设想造造的国产远洋货轮，成立青岛远洋运输公司，并持久在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工做。2012年1月29日在上海逝世，享年93岁。

陈丹燕记录下父亲病重期间，曾经陷入三天两夜的癔妄形态，不断地说话，“嘴唇开裂，鲜血淋漓”。“他说的全都是工做。一时，他在20世纪50年代的广州；一时，他在20世纪60年代的东欧；一时，他又在20世纪40年代的东北，不断地向我们各人要质料。”他在梦里叫着汽船的名字。做为父亲的掌上明珠，陈丹燕不断在父亲膝前承欢。但即使如斯，她也不克不及说本身领会父亲履历的全数。

于是她像昔时的父亲一样，不竭动身。

2016年，在塞尔维亚的一片麦田里，陈丹燕萍水相逢本地举办的世界麦秸秆画大赛。此中一幅做品描画了巴尔干半岛上的光景。说不出为什么，陈丹燕觉得她曾经在父亲手里见过同样的风光。于是她买了一幅。她没有法子再去向父亲求证。只能将那做为父女超越时空的一次心灵感应。她曾经央求父亲做她的“指路明灯”。但父亲回绝了她，他说：人生的指路明灯要靠本身寻找。

1949年，上海港的货物吞吐量只要190万吨。今天，上海港的集拆箱年吞吐量持续9年位居世界第一，去年已经到达了4200万尺度箱、7.3亿吨，我国的对外商业有近1/3的货值是从上海港进来的。也正因如斯，在外出游览时，陈丹燕于目生港口总能看见印着COSCO(中国远洋运输集团总公司)标记的集拆箱，或者看见挂着中国国旗的汽船。那时，她又仿佛变回阿谁到外滩18号父亲办公室玩耍的小女孩。

在那个世界上，她已经找不到本身的父亲。但在那个世界的许多角落，她又不竭碰到父亲。

陈丹燕，1958年出生于北京。做家，也是中国做家中较早走出国门的背包客。专注于上海和行走的书写。

栏目主编：沈轶伦 文字编纂：沈轶伦 题图来源：陈丹燕供给 图片编纂：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