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专访杨国华：开放和法治是经济开展社会前进的需要前提

澎湃新闻记者 周頔

【编者案】

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参加世界商业组织。那一天成为中国与世界关系开展的一个重要分水岭。

2０年间，中国全面履行许诺，变革开放不竭推进，综合国力显著加强，国际地位和影响力持续上升。与此同时，世界经贸格局也在不竭演变，商业摩擦时有发作，全球化遭遇逆流。

站在新的汗青关隘，我们应该若何回忆入世20年对中国和世界带来的改动？又该若何瞻望中国与世界经贸关系的将来？就此，澎湃新闻推出中国参加世贸组织20周年出格报导《风再起时》，深度对话多名亲历者、学者，希望供给更多维度视角。

“经常有人问我：WTO都快不可了，进修WTO还有什么用途？我的答复是：WTO没有不可，也不会不可，因为只要有全球化的现实，有国际经济合做的需求，WTO就会不断在。”

12月11日，在“第十届中国WTO模仿法庭竞赛”开幕式上，中法律王法公法学会WTO法研究会常务副会长、WTO-MPIA仲裁人、清华大学法学院传授杨国华如是说道。

杨国华 澎湃新闻记者 周頔 摄

那一天，是中国正式参加WTO的二十周年纪念日。关于杨国华来说，WTO贯串了他整个职业生活生计。1996年从北大博士结业后，杨国华在原外经贸部/商务部工做了18年，历任条法司WTO法令处处长、条法司副司长，先后参与了中美双边会谈等“入世”系列会谈，以及涉及中国的WTO争端处理案件处置。2014年，杨国华赴清华大学法学院任教，目前他也同时担任着WTO多方临时上诉仲裁摆设（MPIA）的仲裁人。

从昔时参加WTO会谈的见证人，到参加后中国在WTO“打讼事”的参与者，再到如今处置WTO教学的研究者，二十多年来WTO不断与杨国华相伴，他也更深入体味着参加WTO对中国的影响。

近日，杨国华承受澎湃新闻（打讼事的故事。

中美会谈：“把他们找回来，继续谈”

澎湃新闻：回忆汗青不难看出，中国参加WTO的会谈过程可谓艰苦盘曲。做为“入世”系列会谈的亲历者，您印象最深入的会谈是哪次呢？

杨国华：复关和“入世”会谈，从1986年起头，到2001年完毕，前后停止了15年，期间发作了良多工作。会谈是由专业人员停止的，那些“当事人”写了良多回忆的文字，此中王磊撰写的系列文章《一个法令人与WTO的过往》，栩栩如生地记载了复关会谈之初的一些趣事，而张向晨和索必成编写的《中国参加世界商业组织会谈过程》（人民出书社，2001年11月），则是复关和“入世”会谈的“野史”，勾勒了会谈的大致脉络。

我是1996年才从学校结业到外经贸部（商务部）公约法令司工做，此时会谈已经进入第十年。做为“新来的”，而且没有在主管会谈的国际司工做，关于会谈不太领会。正式参与会谈，是1999年岁尾时任公约法令司司长张玉卿先生带着我参与的中美双边会谈。虽然我们的使命只是“查对文本”，但是亲历此次最为关键的会谈，是人生中最为罕见的履历之一。

澎湃新闻：讲一讲您亲历的中美双边会谈吧？

杨国华：如今我们说中美会谈，一般如许表述：1999年11月9日至15日停止的会谈，标记着双边会谈根本完毕，是中国“入世”历程中的决定性一步。

我们晓得，复关和“入世”的法式，是停止双边和多边会谈。双边会谈是与要求跟中国“单挑”的成员停止一对一会谈。其时WTO成员有120多个，但是提出跟中国停止双边会谈、要求中国开放市场的成员只要37个，双边会谈就是与那些成员停止的，最初构成了37个双边协议。在那些双边会谈中，中美会谈最重要，不单单是因为美国在WTO中的地位无足轻重，并且因为美国提出的要价更高，最初达成的协议达900页，根本上占中国“入世”许诺的90%以上。同期停止的多边会谈，是由为此专门成立的中国参加工做组承担，开会都是在日内瓦WTO总部。工做组由WTO成员构成，其使命除了就中国的商业轨制等问题停止讨论和要求中国做出许诺外，还有将37个双边协议汇总成一个文件，成为中国许诺的汇编。因而，颠末双边和多边会谈，最初构成的中国许诺，都汇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参加议定书》那个文件中，同时《中国参加工做组陈述书》则记载了工做组的讨论情况（也包罗少量许诺）。

中美会谈是“入世”会谈中最关键的会谈，因而备受注目。此前中美会谈几起几落，此次会谈也有不确定性。亲历此次会谈，慨叹良多，但是印象最深的是美国代表团的不可一世和两国指导人的高瞻远瞩。

美国代表团团长是时任商业代表巴舍夫斯基密斯以及总统经济参谋斯伯林先生。做为通俗工做人员，我的觉得是他们都很凶，很强硬。记得中国代表团团长，时任外经贸部石广生部长曾经与美国代表团拍桌子，大喝一声：我告诉你，帝国主义横行蛮横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还记得他们动不动就威胁走人，说了好几次“去机场的大巴车就在门口”。后来我们晓得那是给对方施压的“出租车”会谈战略。最初一次，美国代表团竟然“蒸发”了！联络人德律风关机。我们都很生气，议论纷繁地说：有什么了不得，不谈就拉倒！然而，时任国度指导人发来指示：把他们找回来继续谈。尔后，时任国务院总理墨镕基还专门来到外经贸部亲身会谈点头。恰是因为指导人的高瞻远瞩，才挽救了那场会谈。如今想起来，若是那场会谈失败，中国“入世”可能又要推延，以至碰到愈加不成预测的场面。后来我看汗青材料，晓得其时美国总统克林顿也在积极鞭策中国“入世”，出格是要求国会赐与中国“一般商业关系”待遇。

澎湃新闻：在中美双边会谈的过程中，您其时的次要工做是什么呢？

杨国华：适才我提到，做为法令人员，我们的工做是“查对文本”，也就是审查两边已经达成协议的文字。显而易见，那并不是唇枪舌剑的本色会谈。然而，那些工做也很重要，可以在协议的准确性方面供给一些保障。

记得最初一天中午，我们与美法律王法公法律人员正在外经贸部东配楼外事会谈间面临面咬文嚼字，突然美国商业代表办公室法令总参谋排闼进来，高声说到：谈成了，谈成了！随后我们就撂下文本，簇拥到二楼去照合影。那是具有汗青意义的一张照片，中美代表团团长握手言欢。我站在那张照片的最边上，现场翻译死后。如今看到的照片，有些没有我的身影，次要是编纂的成果——边上不重要的人就被裁掉了。

当然，如今看来，“查对文本”工做十分重要。中美会谈完毕后，在一年多的多边会谈场所，中美协议内容颠末频频查对，最初构成多边文件，但是仍然有不周之处。例如，15年后，议定书第15条的含义就发作了争议：中国认为，那一条明白规定，到2016岁尾，其他成员就不克不及在对华反推销中利用替代国办法，但是美欧的概念却相反，引起了不小争议。那个条目俗称“非市场经济条目”，问题至今都没有得到处理。于是我也在想：若是我们其时更有经历，文本写得愈加严谨，那么争议就有可能制止。

WTO打讼事：“他人都拉着行李箱，我们只带了一页纸”

澎湃新闻：中国参加WTO三个月就碰到了“美国钢铁保障办法案”（DS252），按WTO争端处理机造处置商业纠纷应该是您其时的次要工做，能否谈谈您打点那个案件时候的情况？

杨国华：2001年中国“入世”，外经贸部公约法令司专门成立了WTO法令处，我荣任首任处长，随后参与了浩瀚争端处理案件的处置。

第一个案件就是你提到的“美国钢铁保障办法案”。2002年3月，美国起头限造钢铁进口，以欧共体为首的八个成员（欧共体、日本、韩国、中国、瑞士、挪威、新西兰和巴西）将美国告上WTO。不到两年，WTO做出最末判决，认定美国办法不契合WTO规则，美国随即撤销了那些办法。

如今想来，中国是幸运的，因为“入世”后碰到的第一个案件是原告，而且大获全胜。首战告捷让中国尝到了WTO争端处理机造的甜头。试想一下，若是上来就当被告、输讼事，中国可能就不会对WTO有如斯“好感”，进而可能会影响到随后关于争端处理机造的利用。“入世”二十年，中国利用WTO法令路子处理国际争端，已经成为习惯，共有告状22个案件，被诉33个案件。我们认识到，法令路子是和平处理国际争端的重要体例，可以在明白两边长短对错的前提下比力彻底地处理争端。

如今想来，我也是幸运的，因为做为法令人，可以马上碰到案件能够练手。起头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记得第一次在日内瓦“出庭”商量，此外代表团都拉着行李箱，进屋就拿出文件堆在桌上，引经据典，有问有答，而我们面前一无所有，念完一页纸声明就再也插不上话了！那个排场很为难，但是也刺激我们蹈厉奋发，奋起曲逃。后来我们履历的案件越来越多，经历也越来越丰硕。除了在日内瓦停止一对一商量，还在北京和华盛顿等地停止商量，以至在北京电报大楼租用会议设备停止长途商量。很多案件，都是商量处理的。法令是经历活，没有理论是做欠好法令工做的。

那里出格值得一提的是，于我而言，参与争端处理，也是禁受法令实务训练和法学理论思虑。我写了良多文章，以至出书了好几本书。那为我后来处置教学和研究工做打下了根底。如今我开的一门课，就是“中国WTO案例研究”，将我本身办过的案件中最为出色的法令论证选出来给本科生和研究生研讨，效果很好。

澎湃新闻：中国参加WTO的前几年，我国似乎没有履历几诉讼，我们的纠纷处理机造团队是若何打造的？

杨国华：张玉卿司长很有目光，第一个案件就成立了“四体联动”机造：公约法令司主办人员统筹协调，上传下达；外国律师撰写书状，开庭辩说；中国律师讨论案情，供给材料；涉案部分全程参与，答疑解惑。可想而知，那是一个强大的团队，优势互补，来之能战。

在前面提到的“美国钢铁保障办法案”中，商量后进入正式“诉讼”，即专家组审理和上诉机构审查阶段，“四体联动”机造有效运转，中国做为配合告状方阐扬了本身的感化，得到了其他告状方的好评。那个机造不断沿用，成为告状和应诉工做的轨制保障。

澎湃新闻：“入世”二十年来，我国在WTO“打讼事”有输有赢，判决施行情况若何？

杨国华：我能够十分骄傲地说：中国履行了每一个判决。某项办法被WTO裁定不契合规则，就坚定修改或打消，那是看待WTO规则和国际法的根本立场。当然，在详细案件施行过程中，我们也碰到了一些猜疑。例如，2009岁尾，“中国出书物和音像成品案”（DS363）中涉及的某些律例被认定不契合WTO规则，而那些律例涉及“文化产物”，以至“意识形态”，能否顺利施行，令人不无担忧。但是主管部分最末修改了《出书办理条例》和《音像成品办理条例》等19个律例文件，履行了WTO判决。其时我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些“敏感”案件都能认实施行，其他案件就不在话下了。

还有一个案件值得一提，即2010年为履行“中国常识产权案”（DS362）而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著做权法》。我不断认为那件事应该写入中法律王法公法造史。输了讼事，修改法令，那听上去是天方夜谭，但是从国务院到全国人大，没有一小我提出不施行判决。说实话，其时我都有点打动：我们对WTO是认实的。做为详细办案人员，我与同事们也有一个信条：不折不扣、定时按点施行判决，一点都不克不及迷糊。崇奉法令，尊重法令，那是法令人的根本素养。

法令律例清理：“入世对中国更大的影响是鞭策法治建立”

澎湃新闻：回忆那二十年，您认为参加WTO对中国更大的影响是什么？

杨国华：关于“入世”对中国的影响，我经常引用一句话。2011年11月11日《人民日报》头版登载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中国变革开放历程中具有汗青意义的一件大事——恭喜我国参加世界商业组织”，此中有一句预测：“‘入世’势必对新世纪我国经济开展和社会前进产生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入世”对经济开展的影响有目共睹。“入世”二十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和商业量都飞速提拔。进出口商业量增加，此中一个原因就是进出口商业权铺开，谁都能够做外贸。比拟于此前只要颠末政府批准的公司才气做外贸，“消费关系”得到了极大解放，而商业权铺开，就是“入世”中的重要许诺之一。当然，商业权铺开，一定涉及政府本能机能调整。本来外经贸部有一个司局专门负责审批商业权（进出口运营权），车水马龙，办公室走廊里老是有人等着拿批文。商业权铺开后，审批权不复存在，相关工做人员就被合并到了其他司局。

“入世”对社会前进的影响也显而易见。“入世”之后，中国的商业办理轨制通明度和同一施行明显加强，而商业办理轨制的改良，具有“外溢”效应，带动了其他范畴轨制的改良。此外，“最惠国待遇”和“国民待遇”等不雅念不得人心，其影响也大大超出了商业范畴。还有，参加国际规则，有利于连结政策不变性，制止“拉抽屉”现象，因为事关国际许诺，不克不及朝令夕改。法治前进是社会前进的核心标记。就我所处置法令工做的经历而言，我觉得“入世”对法治建立的影响更大。通过参加一套世界通行的国际规则，中国在立法和执法方面，都获得了很大的前进：立法愈加科学通明，执法愈加公平有力。前面提到遵守国际规则，认实施行判决，都是法治的表现。

此处需要申明的是，经济开展与社会前进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经济开展是社会前进的根底，而社会前进（法治建立）是经济开展的前提（没有好的法治情况，经济开展就不成持续）。

澎湃新闻：为了履行WTO许诺，我国集中停止了法令律例清理和“废改立”，被称为“中国变法”。那项工做是若何停止的？

杨国华：对，法令律例清理和修改，也是法治前进的集中表现。为参加WTO，中国做出了良多许诺，需要对响应法令律例停止修改。据统计，从1999年中美会谈完毕到2002岁尾，国务院近30个部分共清理各类法令律例和部分规章2300多件；通过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造定修改的法令14件，国务院造定修改行政律例38件、废行12件，国务院有关部分造定修改及废行部分规章等1000多件；各地共清理19万多件处所性律例、处所政府规章和其他政策办法，并按照要求别离停止修改和废行处置。那确实是一场声势浩荡的“中国变法”。

外经贸部是“入世”会谈的主管部分，最领会会谈情况，成为法令律例清理和修改的“总征询台”，而在那两年多时间里，我率领几位同事在“法令律例清理小组”办公室，专职处置那项工做。那是张玉卿司长的人事摆设。记适当时我还有点想欠亨，觉得成天整理文件不如四处参与会谈风光。张司长任人唯贤，认为我屁股沉、坐得住。那项工做必不成少，是充实履行“入世”许诺的根底工做，而我也在工做中对WTO规则和中国外贸法令体系体例有了更深理解，有利于后来的争端处理工做。

澎湃新闻：若是用一个词来归纳综合中国“入世”二十年，您会选哪个词？

杨国华：我想用两个词：机遇与前进。二十年前的阿谁节点，中国正式成为WTO成员，开放市场，走向世界，搭上了经济全球化的快车，从其中国经济快速开展。与此同时，为履行“入世”许诺修改法令律例，以及利用争端处理机造处理与其他成员的纠纷，社会前进也效果显著。因而，“入世”二十年给我们的启迪是：开放和法治是中国将来经济开展和社会前进的需要前提。

责任编纂：郑景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