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舞狮的“雄狮少年”：励志热血的正反题与常人英雄主义

陈子丰

*本文涉及剧透，剧透后或许不雅影效果更佳。

“国漫”那个概念进入群众视野已经有七年，迄今为行，《雄狮少年》是我在大银幕上看到的更好的一部。

它是少年的故事，舞狮的故事；也是留守儿童的故事，打工的故事。看到第一层故事，你会屏住呼吸，等待奇观，盼愿强仔咸鱼狮队拔得头筹；看到第二层，你会咬紧牙关，读出生活其实不总有奇观，实正的磨砺不在赛场之上，输赢之间。放映厅里不雅寡寥寥，散场出来，有人托着设想的狮头手舞足蹈，有人拭泪默默分开。104分钟的片子，从差别角度解读，都有厚实的回味。

其实，用“国漫”限制《雄狮少年》稍嫌空泛：从《大圣归来》起，“国漫兴起”已经逐步酿成宣发套话，影评人、媒体和不雅寡早觉得到，零丁一部片子，是好是坏都不敷以代表国度的整体程度。但换个角度说，《雄狮少年》又是实打实的“国漫”，因为它先辈的手艺、华美的气概，都办事于呈现中国的通俗人——生活在2005年、家在广东、说话有口音、进城打过工的中国通俗人，就算不是你，也必然在你身边。

CG做出了打工人：突破动漫造梦模板

《雄狮少年》剧照。

广东小村，水田，夕照下的木棉花，人字拖少年；

省会大城市，工地，浓雾里的巨幅告白牌，红背心工人……

百余分钟一个浓缩的故事，恰应了人们对演唱片头曲的“五条人”的音乐的评价：地区如斯之小，世相如斯之大。

可惜12月片子市场低迷，《雄狮少年》票房尤其暗澹，上映一周仅6500万。点映时给出高分的影评人一面奋力“自来水”，一面阐发影片失利是因为没有大IP，讲的也不是人们熟悉的故事——曲白地说，它不是能用一句话归纳综合、用一个清脆的姓名吸惹人走进片子院的故事，不是一小我们早就烂熟于心的故事。

我们对国漫的等待如斯之大，可耐心竟如斯之小，不知不觉，大银幕上几乎只剩下一个类型：依托耳熟能详的神话系统搭建“宇宙”，按照现代价值改编，将传统元素和赛博朋克糅合，拍少年热血拼搏，喊我命由我不由天。《舞狮少年》最后立项的关键词也是那些：舞狮、热血、少年。导演孙海鹏想拍体育题材，舞狮融传统文化于竞技，自己仍是一种视觉艺术，而热血少年则是票房的底线包管。影片出品方变动为北京出色时间后，原定的（体育）少年三部曲，也酿成了“中国少年宇宙”，涵盖了《铸剑少年》、《排雷队伍》、《春运太空》等项目，用如今大红大紫的“宇宙”概念圈出一块贯串古今的地。

传统文化+热血+少年的国漫同一造做模板并不是欠好，只是过火的单一老是病态。固然遵照那一模板的做品都标榜《大闹天宫》、《哪吒脑海》的血统，但其内核中复刻迪士尼的部门也很明显：形式上用高度写实、大手笔精细调造衬着的CG动画，依托神话设定造造视觉奇迹；而内容上则以单线为主，用二元对立（如社会身份和自我、世俗目光和实正梦想中、无私和泛爱、怯懦与英勇等）构造抵触，主打自我实现的励志牌。如斯灿艳的视觉形式配上简单的内容，确是名副其实的“给眼睛吃冰淇淋，让心灵坐沙发椅”。固然和现实生活少有半点联络，但那就是“梦工场”的胜利法门。

《雄狮少年》的预告片和海报写满“废柴逆袭”“病猫兴起，烂泥发光”，很有棍骗性，但它实正呈现给不雅寡的并非一个逆袭神话，有人在镜头里看到了本身的老家，有人跟阿娟有一样的履历，有人在阿猫阿狗身上看到了本身。不是“我也能够成为他们”，而是“他们就是我，写实的我”。

影片一起头就用富丰年代感、顿挫顿挫的播音腔将舞狮的主题升华到哲学高度的极限，但随即一个蒙太奇，雄狮酿成了流离猫，大事理掉在土路上。陪伴五条人的《靓仔出街》，骑破单车、穿破拖鞋的“靓仔”配角带我们过场。错落的水田、七颠八倒的电线杆、上下坡土路、铁皮屋顶苫着红蓝编织袋、海鲜大排档的师傅在露天厨房颠勺……令人恍然想起，CG手艺除了造造幻境之外，还能复原生活情景。虽然我们仍是会朴实提问：它和实景有什么素质区别，但至少，在那部片子中，视觉炫技没有拖累内容，反而办事了内容。影片的良多镜头，如窄巷逃车碰到玻璃、胖子昏昏欲睡地打鱼蛋，落日下的强仔咸鱼店门口，汗衫短裤的中年须眉满意忘形，被老婆抄起咸鱼敲脑壳……明显致敬了成龙和周星驰的实人片子，那些喜剧元素也构成了一种不竭自嘲、不竭消解的小人物无厘头气概。

不外，充满炊火气的无厘头只持续到影片的1/3，中间的1/3则转为繁重的现实主义。阿娟其貌不扬的脸，在起初阳光下的少年拜师故事中被大特写频频描绘，那是配角的镜头。但自从登上去广州打工的小巴，他的脸便经常吞没在暗影里，只留给镜头凸起的后脑和嶙峋的脖颈。蹲在高楼脚手架上、穿戴灰色雨披拎着外卖奔驰、身体倾斜四十五度推着平板车上两米高的货、混在电子厂穿灰黄色工服上班的人群中……他看不清五官的面目面貌失去了配角光环的眷顾，也失去了动漫外型的形成的间隔感，变得非常实在和常见。2005年，广州楼盘各处拔起，农村义务教育学杂费尚不免难免除，大量青少年从初中就退学打工，他们留过杀马特或锅盖头，最初都剃成好打理的板寸。那一年“打工人”一词刚刚在字典里呈现，但频繁活动的打工仔的身影已经消逝在路人怠倦而习认为常的眼底，曲到镜头强逼人们凝视那些难以区分的背影。

露台上的雄狮睁眼：热血励志的正反题

在1/3处从光亮堕入暗中，然后在飞腾处一飞冲天，大快人心。《雄狮少年》如斯简单地利用那种常见的片子节拍，不雅寡也许会感应俗套。有评论者认为前半部门过于套路，标语多到为难，从“灵魂暗夜”起后半部门渐入佳境；也有人认为套路办事于后面的反套路，高开低走，反而让飞腾条理丰硕，超越通俗的大快人心。

《雄狮少年》剧照。

我比力认同后一种，我的不雅感是：片子像是在刷黑的油画布上逐层提白罩染，光亮和灰暗、励志和残忍、奇观和没有奇观，在影片中不断互相纠缠，互为反题，后者剥蚀、消解前者，却将前者最坚硬的内核裸露出来。不雅寡若是和仆人公的“逆袭”意志稍稍拉开间隔，就会看到故事的现实版本：阿娟开头给父母打德律风，就说本身18岁了，要去打工。阿娟、阿猫、阿狗，那些18岁的孩子没有去上学，就算父亲不出变乱，他们也很快会和父母一样踏上务工之路。而舞狮并非一个选择，活狮子阿强仍是会在婚礼上遭人白眼，靠卖咸鱼养家；即使身世优胜，拿了冠军，冠军阿娟的舞狮道路也有忧伤的坎。

带着那个视角看拜师学艺的过程，浮夸到虚张声势、用力过猛到无厘头的豪放，也显露出心虚和心酸。邻人大爷的播送字正腔圆地放着“少年强则国强”，镜头一摇却露出三个含胸垂头的废柴；阿娟在田埂上连珠箭地大吼“生成我材必有用”、“披荆斩棘会有时”、“仰天大笑出门去”，师父却其实不买单，面无脸色地说“行了我晓得你喜好李白了”。幼稚的标语喊得越多越响，越表露出抱负和现实之间庞大的差距，和热血少年自知的力有未逮。

在那部片子中，光线也是很重要的语言，把简单的励志故事情复杂。在亮堂的前1/3，有几处用到了色彩极其明快，饱和度间接拉满到失实的打光，似乎早期彩色史诗片子，凸起配角的英雄性，同时呈现舞台戏剧感。第一处是在山顶熊熊如火的木棉树下，白衣的冠军阿娟对病猫阿娟说：“你可是被红棉花砸中的汉子，你能够的”——那是影片励志的起手式。可现实上几乎每个广东人都被木棉花砸过甚（以至受伤），那句好心的鼓舞经不起琢磨。尤其片子过半不雅寡晓得，冠军阿娟的本事是舞狮世家的家传，不克不及说来得容易，但她有如斯优厚的训练前提，未必能体味少年的窘境。将狮头相赠，她更多是希望同名少年能传承本身放弃的事业。在如今的互联网语境下，冠军阿娟的话一般被叫做画饼、灌鸡汤。

第二处强光是送鱼归来的咸鱼强拿起舞狮的宣传单，一霎时传单上光辉万丈，迟暮英雄重回少年，似乎隐居的扫地僧出手、微服的钦差升堂，《功夫》里包租公和包租婆从头表态为杨过和小龙女。可帅不外三秒就有大排档老板骂他咸鱼送得慢，把壮心一锤砸回泥里。

下一处则是前面提到的逃车拜师，阿娟正对落日满面红光，背后晚霞满天，可他逼问：“那都是假的吗？李白是骗人的吗？”那不达时宜的问题令人揪心。李白本就是水中捞月的逃梦人，阿娟从岩缝中挣扎出来的志气，该若何拜托呢？

最催人泪下的一处用光在片子的明暗转折处。阿娟传闻爸妈回来了，飞驰回家，一路惊起萤火虫，像轻巧的光带向月亮飞去。可是一进家门，灯光惨然，父亲躺在床上。镜头切换，两只蛾子不断地拍打发黑的日光灯管。自取灭亡，既是现实的明喻，也是对逃梦那一主题自己的隐喻。生活的巨口张开，木凳高桩酿成了工地的脚手架，舞狮的本事在体力劳动中派上了用场。珍爱的狮头塞在积灰的角落，酿成无力维护的旧梦。

阿娟打工的部门是片子的低潮，俗称“灵魂暗夜”。有人说那段低潮过于疲塌，和前后舞狮主题脱节。现实上，它底子不是低潮，而是片子在逻辑意义上的实正结局——固然最初仍是参与了角逐，但阿娟清晨做下的决定“师父，山路忘不到头，我只能往前走了”并未改动。

最令我打动的就是那一场：阿娟脚受了伤，第二天还要去上海务工，拂晓时分他爬上露台练最初一次。先是站都站不稳，逐步地像打醒拳一样舒展开四肢举动，脚下是城中村破公寓楼堆满杂物和泡沫箱的屋顶，面前是本身劳动的壮丽而冰凉的城市。

《雄狮少年》剧照。

他狂舞、腾挪，穿戴盐渍发白的背心、解放鞋，胳膊上是体力劳动培养的黑红的肌肉，在太阳快升上地平线时，向着缓缓清醒的无情都会，蒙灰的醒狮猛然回头，愤慨地一睁眼，所有不甘、不认、不平都在里面了。那适意的场景比任何台词都更能申明舞狮的意义，也更能申明阿娟于绝处的心路。此时在家乡，阿狗问师父，阿娟还舞狮吗？师父答复“不重要了，人生有上山也有下山，阿娟有本身的路要走”。

其实《雄狮少年》原来就是关于放弃舞狮的故事——片子里的三个狮头，也是中青少三代舞狮人，咸鱼强为了老婆家庭做起了小买卖，放弃了舞狮；冠军阿娟因为父亲和社会的成见，或许还有“一般”的白领生活的吸引力，放弃了舞狮；病猫阿娟则为了给父亲拯救治病放弃了舞狮。差别的年龄、性别、境遇，对舞狮同样的热爱，都没有对峙到最初，阿猫阿狗的舞狮路又能走到何时呢？

影片扣住贺岁档的题，最初仍是给了奇观、留了光亮的尾巴：阿娟挂了狮头，父亲动了手指。冠军阿娟的吊坠挂在宿舍的铁床上，床头的三张照片别离代表家庭、友谊和朦胧的恋爱，似乎两个阿娟已经情愫互生。那一幕很像有类似主题的《长江七号》结尾，虚实难辨的温和晨曦和梦幻的音乐中，父亲醒来，七仔也带着三五成群的伴侣回归，而和仆人公同呼吸、一心盼他万事如意的不雅寡吞下那颗童话糖果，心底仍旧晓得，现实中，奇观多半不会发作，父亲就如许工伤逝世了。我二刷《雄狮少年》的时候，影院里只要一对母子，四五岁的小男孩全程很投入，但在结尾处《莫欺少年穷》音乐响起时，起头不安本分地尖叫：“为什么——为什么小孩掉水里了他爸就能醒过来啊？”

孩子的眼睛不骗人，就算奇观发作在那个阿娟身上，也不曾发作在和他有一样剪影的万万阿娟身上。两个阿娟大要也没有在一路，因为病猫阿娟的境遇没有任何改善，他仍是朝晨背起挎包去工地上班。若是他偏要单独拼搏，证明本身的价值，那他就不是为父治病的打工仔阿娟，而是迪士尼的英雄。通俗人没有多么矫情的余地，一次成功，偶然高光，生活也很少就此天崩地裂翻天覆地。时代总在展现豪侈的瑰宝，讲述美梦成实、奇观发作的故事，鼓舞人们放下一切负担，英勇逃梦，但你我常人总有放不下的负担、跳不外的高桩、迈不外的门槛，罢休一搏只是少数后顾无忧的人的豪侈。但被慎重放下的梦想，仍旧在死后暗处燃烧，支持着每日的谋生。在那个意义上，师娘骑着摩托头也不回大喊的“我懊悔”！才铿锵有力；阿娟把狮头抛上擎天柱，本身摔下来的结局才有重量。

若何上山，若何下山：曲面人生的有勇无谋

如斯说来，《雄狮少年》的过人之处，是提醒励志正能量背后的残酷现实吗？是拆穿逃梦的幻影点破末将放弃吗？否则，突破励志、愤世的二元对立，故事有更厚实的力量。

浮夸的积极向上、日复一日的标语、逆袭的梦想当然不是生活的实在，但颓丧和愤世也不是生活的实在，不是因为它们病态、负面，而是因为所谓躺安然平静美梦同样豪侈。味精冲水的廉价鸡汤令人厌倦，但18岁身无分文的孩子、养家糊口的中年人，莫非不需要有超越此刻的能量，让他们为了朴实的需求、难舍的悬念、保存的威严，支持本身爬过一山更比一山高，每一步都走出雄狮的精气神？

那就是整部片子中，夸大的光亮热血被频频磨蚀后露出的筋骨，也是师父高龄登台给阿娟上的人生一课，不是“我都没有放弃舞狮，你也别放弃”，而是：被命运驱逐上高桩，只能咬牙走下去，就算高桩上每一步都有血迹，就算“何处上山，何处下山，求神无用，命苦矫情，没钱没下落”，也不认面前那步就是结局。如许的咸鱼强，总被人取笑“也配当黄飞鸿”，其实他恰是现代的黄飞鸿。原来，黄飞鸿就是时运不济，舞狮授徒之外卖药、看场子谋生，却仍尽力扶危济困，逝世时都无钱下葬。阿娟、阿猫、阿狗对应的梁宽、牙擦苏和猪肉荣三个门徒，也都是市井穷户——舞狮本就不是上等人的喜好。而黄飞鸿醒狮所代表的自强不平，在咸鱼强师徒身上不竭反转，从热血但幼稚的标语，变成荒唐苦涩的扑朔迷离，再到不披狮头也能从血里渗出、石缝里迸出的铁骨，层层转折、层层递进，已不再是轻飘飘“当自强”的鸡汤，而是勇于曲面暗澹的人生、淋漓的鲜血的“猛士”；是罗曼·罗兰所谓“世上独一一种英雄主义”的草根版本：一个常人生在万事不为他齐全的世间，拼尽全力走出一条血路的有勇无谋，大勇。

《雄狮少年》剧照。

片子称道普通人之勇，最初落在了毛不容易演唱的片尾曲《无名的人》身上，点出了致敬普通的主题。在慎密贴合剧情的《莫欺少年穷》之后，那个突然升华的尾声其实值得商榷。第一段仍是拼尽全力才气通俗的无名者“我”的自述，第二段的致敬普通却全数都是第二人称、祈使句；漂亮笼统的意象、“敬你的缄默和每一声怒吼。敬你弯着腰上山往高处走”悄悄消解了全片第一人称的逼人实在、拉开了傍观者的间隔，似乎那个用磁性嗓音胁制地表达敬意的画外音，不属于一个普通人。

在影院逐步亮起的散场灯光中思虑阿娟将来的命运时，我反而想起了10年前筷子兄弟的《老男孩》：

“各自奔出息的身影，渐渐渐行渐远。将来在哪里普通，啊谁给我谜底？……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改动了我们容貌。不曾绽放就要枯萎吗？我有过梦想。”

2005年18岁的阿娟，本年将要满35岁。35，是明文规定不再是青年的年纪，是大厂员工面对裁人的年纪，是良多人孩子起头上学、父母面对退休的年纪。

不晓得阿娟能否还留着只剩一只眼睛的狮头，不晓得他在哪个城市，颈椎有没有起头痛。他若是实的存在，可能和我一路挤过早班地铁、抢过共享单车，更可能帮我送过外卖、粉刷过我出租屋的墙壁……

阿娟，若是有明天，祝愿你亲爱的。

责任编纂：墨凡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