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爸爸去哪儿了

多年前在广州看一场话剧，导演兼配角是我的好伴侣，他告诉我一个行规，剧组进入剧场之后，第一件要做的工作是拜场。

大约就是双十合十，垂头默念“惊扰莫怪”一类的词儿。便利的处所，还能够烧香。

片子《僵尸先生》剧照

他们相信，剧场里面有“工具”。

演员那一行当，起源于巫觋（xí），那一点中西皆然。在原始的萨满崇敬中，人们相信通过饰演鬼神，就能把鬼神请到人身上来，从而表达崇敬、祈祷或者向他们请功。在中国，饰演鬼神的人，女的是巫，男的叫觋。

所谓“持禄”，此中的“尸”，也是饰演者的意思。在先秦期间，贵族祭祀祖先，要在宗族范畴内找一小我，装扮成祖宗的容貌，坐在供桌后面享用祭品，按流程发号司令，他其实也是演员。

饰演神鬼魔鬼、汗青人物，都有可能“上身”。那位伴侣向我描述了他们在剧场演出过程中所履历的许多灵异事务，好比有一次，他饰演一个汗青人物，逃光打在身上，死后的影子却呈现出另一小我的轮廓，令人毛骨悚然。

我当然不相信那些工具，但他们是热诚相信的。

我同时也是一个文化人类学的喜好者，因而对那些与幽冥之间有些联络的文化生态很感兴趣，其时我马上想到了一小我——林正英，并世无双的僵尸片巨匠，绰号“道长”，更多影迷则亲热地称号他为“九叔”。

香港僵尸片的开山之做，也是至今不成超越的巅峰——1985年的《僵尸先生》里，他饰演的道长就叫“九叔”。

林正英｜片子《僵尸先生》剧照

片子开拍之前烧香祈祷，一条完毕的时候导演必需高声喊“CUT”，那是他立下的端方。

显然，他也相信拍戏可能会冲碰一些工具，而饰演会召唤一些工具，烧香就是制止冲碰，喊“CUT”则是把演员和召唤来的工具分隔。

我的思惟偶像，一个是孔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另一个是马克思，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我不会把那些问题当成庄重的问题，然而若是有人相信，我也暗示尊重。

东方奥秘主义不断是世界课题，况且，“子不语”，不等于否认，只是不说罢了。

巨匠的突围成龙在给霸王洗发液做代言时的一声“duang”，在2015年因为网友恶搞而成为笑柄，但成龙，必定是一个片子巨匠。

成龙霸王洗发液告白

成龙的每一部片子都是贸易片，林正英也一样，但将来的中国片子史，必然会认可他们的巨匠地位。能在贸易片中做成巨匠，必然有一些原因，此中少不了“一以贯之”那一条，因为一以贯之，他们塑造了一种气概，构成了一种系统。

成龙是把中国功夫演绎成一种艺术，而且与诙谐相连系；林正英则是把茅山道术阐扬为一种艺术，也与诙谐相连系。

林正英行的身手云流水般，各类道具利用起来几乎与身体、精神合一，看得人叹为不雅行。不管利用什么道具，纸、笔、墨、刀、剑，糯米、公鸡血，红线、照妖镜，他都能像近间隔的魔术一般让人信服，那就是他的“吾道一以贯之”。

若是在今天，林正英不成能成名，娱乐圈的一切成名尺度几乎都与他无关。

他长得不是难看，而是坏——眉骨挺拔，颧骨高突，眼神犀利，是和大陆的计春华先生同类的长相，后者几乎没有饰演过好人。

在片子《败家仔》中，林正英是身手了得的咏春巨匠

林正英在成为“道长”之前，在银幕上也次要以凶恶坏人的形象而存在。

由外形所决定的“坏人专业户”，是不成能成为圈中支流的。

香港的成奎安、周比利、何家驹、李兆基、黄亮光、徐锦江、张耀扬、吴志雄、林雪、龙方，那些长着一副坏人容貌的演员，是生成的副角，很少有时机当配角。不雅寡看到你的样子都惧怕，你怎么可能成为“饭圈”逃捧的对象呢？

空有本领没有用。林正英很能打，是李小龙的御用武指，林正英不到，李小龙不开机。

早期林正英在香港片子圈里获奖，次要就是因为武术指点。

和成龙、洪金宝、元华、元彪等一多量早期香港演员一样，林正英也是学京剧身世。

京剧训练打造了那些人强大的功夫根柢，1960年代，一多量年轻的京剧演员（次要是武生）涌进香港影视圈，功夫片的时代根本上就是由京剧演员创始的。

（巨匠护体！……以下僵尸预警）

那些人，少有破例，一起头都是从“龙虎武师”（武行龙套，有时做替身）干起的，我们能够列出一长串名单，后来每小我都赫赫有名：刘家良、成龙 、惠英红 、姜大卫、唐佳、元彪、袁和平、洪金宝、曾志伟、王杰、熊欣欣、林正英……

林正英最初的荧屏做品《僵尸道长2》，主题曲是郑少秋的《海角孤客》，郑少秋就是一名京剧武生，从粤语唱腔里仍然能听出京剧的味道。

林正英旦角扮相

那些大明星，本来都是龙套。

后来每小我都找到了本身的成名之路，林正英是此中比力晚的。

那个长得太像坏人的演员，最末成为几代人心目中“最有平安感的汉子”，就是因为他末于找到了合适本身的的“人设”——茅山道士。

加上了浓密的眉毛和小胡子，让高眉骨和高颧骨形成的凶暴感消弭于无形，犀利的眼神，反而恰如其分地呈现了他心里的刚曲和有原则。

一身黄色道袍，关于中国不雅寡而言，那不是“道士”，而是“法师”，那个身份自己就令人安心。

电视剧《僵尸道长》海报

他的功夫根柢也派上了用场，身手敏捷，招式明晰，行云流水，配上他和戏外一模一样的神气冷峻、一本正经，构成了和成龙的脸色丰硕、笑闹不断相映成趣的武打气概。

巨匠现身了。

构建短短12年时间里，林正英先后拍摄了《僵尸先生》《僵尸家族》《灵幻先生》《一眉道人》《鬼咬鬼》《音乐僵尸》《驱魔差人》《六合道教》《鬼干部》《人鬼神》《非洲僧人》《僵尸至尊》《精灵变》《鬼打鬼之黄金道士》《新僵尸先生》《驱魔道长》等数十部与僵尸、鬼神有关的片子，以及《僵尸道长》《僵尸道长2》两部电视剧。

那些片名，听上去都觉得有点哗寡取宠，并且题材也很边沿。

林正英就是在如许一种贸易规则之下，缔造了深镌着小我烙印的影视世界。

之所以可能，是因为讲究。而所谓讲究，在我看来，就是用一种认实的建构立场，在做品中营造一个令人信服的世界。

那个世界是虚构的，但它以奇特的社会构造、文化系统、价值不雅来获取一种实在的印象。

那是文艺创做的不贰逃求。

托尔金的《魔戒》、刘易斯的《纳尼亚》、勒奎恩的《地海传奇》，都与实在世界毫无联系关系，虚无缥缈，但正因为他们完成了如许一种系统建构，塑造了一个自圆其说的宏伟时空，才成为典范，让一代代后人津津有味。《魔戒》片子掀起的海潮，足为鉴证。《纳尼亚传奇》系列片子其实也很不错，只可惜因为贸易原因，只拍了三部。

我之所以认为林正英是一代片子巨匠，就是因为他建构了一个完好的时空。

僵尸，在全世界广为人知的有三种。

第一种是丧尸，英文是Zombie，那是由生化泄露或传染性疾病创生的，能够说是对现代生活负外部性的末极想象。《生化危机》《行尸走肉》《釜山行》，以及不胫而走的游戏《动物大战僵尸》，说的都是丧尸。

片子《釜山行》剧照

丧尸的特点，是没有人道也没有动物性，只是一架架嗜血机器。因为它身上的“现代性”，所以它也能够通过简单粗暴的物理性攻击（好比枪击、刀砍）来“末结”。

丧尸身上承载着浓厚的现代工业气息，它会传染，就像工业时代风险社会的传染性一样。

第二种是吸血鬼，英文为Vampire，起源于巴尔干半岛和东斯拉夫人的民间传说，后来又扩展到基督教世界。

片子《暮光之城》剧照

吸血鬼是死了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通过吸血来获取生命。因而它是一种生命，超天然的生命。

它没有人道，没有道德感，但是有意识，有智力，比丧尸要难对于得多。

鉴于内蕴着宗教含义，所以能杀死它们的是十字架，曲插心脏即可致死，能防御和迟滞它们的攻击的是大蒜。而美国电视剧《险恶力量》认为，用刀砍掉它们的脑袋是更佳处置体例。不管如何，必需通过近间隔搏击才可能覆灭。

吸血鬼一样具有传染性，那种传染性是由欧洲的黑死病汗青付与的。

第三种就是中国的僵尸。

片子《僵尸先生》剧照

中国僵尸不惧物理攻击，以至有的仍是金刚不坏、刀枪不入，对于它，独一有效的就是道术，道术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相克之道。那是典型的东方奥秘主义，产生于长远的农业社会民间传统傍边。

要谈中国僵尸的特征，起首要说到古代中国的人们对灵魂的理解。

祥林嫂之问——“人死了，事实有没有灵魂”是最典型的民间思路。

人们对天然灭亡、不测灭亡的亲人，会期盼有灵魂存在，还能够通过灵媒的体例停止最初的沟通，以慰藉戛然而行的相互关系，若是可以获知死者灵魂安好，则是对生者更好的安慰。

而僵尸，没有灵魂。

在《僵尸先生》里，林正英做了一番“科普”：“人分好人坏人，尸分僵尸死尸。人酿成坏人是因为他不争气，尸酿成僵尸是因为它多了一口气。一小我在死之前，生气、憋气、闷气，死了之后就会有一口气聚在喉咙那。”

他的门徒钱小豪接着说：“所以说做人要争气，人死了就要气绝，人死不竭气，害人又害己。”

那就解释了僵尸的泉源，它不是灵魂，灵魂已经分开，只是此人活着的时候，另有怨念未了，因而发作“尸变”。

原来它就没有生命，所以无所谓“杀死”。

它有形，覆灭其形，当然能够处理，但因为它金刚不坏、刀枪不入，很难覆灭。林正英用过的办法包罗用油炸（戏谑了广东人把油条称为“油炸鬼”的说法）、用火烧、用泥淖沉没等，但归根到底都不是杀死，而是覆灭或者困住其形。但那些都得借助其时的情况、物量前提，没有那些前提，就只能依靠神通攻击，神通攻击是覆灭僵尸的邪道。

那是中国僵尸，在三种“僵尸”类型里，显然是最难对于的一种。

本来中国僵尸不具有传染性，但林正英借鉴了丧尸、吸血鬼的特点，为它付与了传染性，那就让它的威胁力进一步加强。

但好在有三个限造没有变。

一是僵尸的故事几乎都发作在民国，没有工业那种社会性大消费的影响，所以它数量有限。若是构成丧尸那种批量消费规模，那底子无法应对。

二是僵尸始末没有被付与吸血鬼的智力，若是他们拥有智力，能够从战略、战术的角度开展“步队”，同样没有法子应对。

三是僵尸必需在没有阳光的处所活动，一般都在黑夜或者室内，所以人类还有缓冲的空间。

那就是林正英的建构，在科学时代，给中国人缔造了新的绚烂的传说。

它自成系统，有本身的规则，以及斗争体例和保存奥妙。

中国僵尸中国僵尸是“尸变”的产品，因而它起首是一具尸体，那一点没有离开天然。

“尸变”让那具尸体获得了某种动力，而要维持那种动力，需要吸收动物的血液，更好是人的血液。传统中国不断认为，血液就是生命，所以僵尸的“生命”来源就是血液。

片子《僵尸先生》剧照

中国僵尸是一架攻击机器，是一种介乎天然和超天然之间的存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里有良多鬼魅，那是《山海经》创始的传统，但是关于“僵尸”，则很少提及。

最“权势巨子”的版本，是清代袁枚的《子不语》，一本专谈“怪力乱神”的“理论著做”，此中提及，僵尸分为紫僵、白僵、绿僵、毛僵、飞僵等类型。

人死变紫，是为紫僵；安葬数月，满身长白毛，那是白僵；白毛褪去，长出黑毛，就成毛僵——黑毛生长，是生命再现的标记——我们看到，一品种似生命的工具呈现了。

片子《僵尸家族》剧照

那些僵尸，都还不克不及动作自若。更高品级，飞僵，那才是江湖翘楚。刀枪不入，一跃数米，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林正英要对于的中国僵尸，根本上就是飞僵。

此中凸起的代表，是电视剧《僵尸道长》里的“玄魁”。

玄魁是僵尸之王，根本无人能敌，但到了遭遇日本僵尸、西洋僵尸的时候，在林正英扮演的道长毛小方的启发下，它民族主义情感大发，化敌为友。

电视剧《僵尸道长》里的玄魁

且慢，前面不是说，中国僵尸没有意识和智力么？是的，但是民族性自己就是僵尸的特征之一。

还有一个问题未解，为什么林正英片子里的僵尸，大多都穿戴清朝官服？

那有几个原因。

其一，研究了僵尸的“理论著做”，是清朝人袁枚写的；

其二，僵尸起首是尸体，没有腐朽而且发作了尸变的尸体。只要大户人家、达官贵人，才有才能用更好的前提来连结尸体不腐，好比楠木棺材那种物量承载，又好比通过找一个很好的风水先生来寻找更佳情况的墓葬地点。大户人家能够买官，清代的高级葬仪就是身穿官服。

片子《僵尸先生》剧照

其三，林正英饰演的角色次要是民国道士，也有少数的现代法师。根据时代设定，有才能连结尸体不腐，并且还能成为道长的敌手的“飞僵”——需要漫长时限的，只能逃溯到清朝的达官贵人。

其四，最简单也最令人宽大的一个理由就是，香港影视圈里有大量的清朝官服。

那是最节省成本的一种体例，一旦第一部僵尸片子用了清朝官服，后面就能够无限利用，那就是贸易规则了。而且，清朝官府那种从脖子不断垂到脚边的形造，最合适僵尸。

因而，我们最熟悉的僵尸形象就呈现了。我记得，孩子们的乐高玩具，都有如许的僵尸形象。

僵尸形象的乐高玩具

90年代中后期，我念初中、高中的时代，林正英的片子一部都没有落下。邻人一个小妹妹只要四五岁，也跟着我们一路看，她给僵尸取了一个名字，叫“跳跳”，十分贴切，也十分心爱。

诙谐和功夫，冲淡了恐惧，林正英的僵尸片在阿谁时代，就是一种老小咸宜的做品。

我认为，它之所以受欢送，很大水平上仍是因为迎合了中国社会的泛神论传统。

因为四处是神，所以处处要恭敬；又因为四处是神，所以对哪一位都平均恭敬。

泛神论就是无神论。

僵尸片，关于中国大陆人，就是图个乐。关于香港人，却有另一番含义。

汗青坐标1984年，《中英结合声明》签订，意味着，确凿无疑，香港将在13年后的1997年回归中国。

清晰汗青的人们都晓得，中国和英国，在近代史上就是死仇家，两国的轨制判然不同，并且其时的中国，虽然已经变革开放，但对香港人而言，照旧停留在食古不化、愚蠢落后的清朝印象里。

今天，在西方世界里许多囫囵吞枣的人眼里，中国可能也是那种形象。人不成以自卑，一旦自卑，就会领会最强大的本身，和最蹩脚的别人。

所以不怪其时的香港人。

结合声明签订以后，一堆香港有钱人跑掉了，移民。绝大部门人是跑不了的，但心理情感也遭到跑的那部门社会经济精英影响，对将来充满忐忑，充满欠好的想象，以至灾难性想象。

香港片子里的喜剧，就在80年代中期之后极大繁荣起来了。为什么？因为喜剧有让人短暂离开现实的感化，放下忐忑，享受当下——至少忘记当下。

功夫喜剧、英雄戏剧、无厘头喜剧、都会喜剧、社会戏剧，都在那时候活泼了起来。也就是在80年代，因为结合声明的签订，香港的良多影视做品就闯入大陆了，于是给大陆的人民缔造了一个印象：香港人都是那么快乐，那是个天堂。

我们对香港的神往，就是如许成立起来的。其实那时的香港社会文化，是比力沉郁的，恰是因为社会文化的沉郁，才催生了一多量喜剧，通过无边笑料，人们短暂地忘记时代变更的忧愁。

说起香港娱乐圈的八九十年代，我们会想到四大天王、周润发、周星驰、梁朝伟，但一般不会想到林正英。

片子《僵尸先生》剧照

我想说，其实，在香港那个特殊期间，影视圈里一小我身上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只要林正英。

他在1984年以文件形式确定香港回归的时间之后的次年，1985年，以僵尸片成名，最初又在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因肝癌病逝。他的人生，就像是专为帮忙香港人渡过困难的心理转型困局而存在。

僵尸身穿清朝官服，代表着其时的香港市民对中国的落后想象，当然也包罗权利想象——虽然是一种离开现实的想象；僵尸在银幕和荧屏上的横行，对其时的香港人而言，也隐喻着心中担忧的权利覆盖。

林正英的道长角色，依靠着其时的香港人希望以汗青交融来化解变局的希望。

每一小我都有心魔，林正英是一个驱魔差人。

若是你如今再看看《驱魔差人》，你也会感触感染到他的能量，他能用一种叙事体例，在人们沉浸的时段里击溃无神论，相信他缔造的世界才是实在的世界。

片子《驱魔差人》剧照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我喜好九叔。

喜好他，冲着两点。一是他坚强耿直，从不俯就别人，那一点是在其时的香港娱乐圈名震遐迩的；二是他有情有义，侠骨柔肠，生命后期他跟苑琼丹热恋，晓得本身得了癌症之后，不告诉对方，坚定分手，让过后获知本相的苑琼丹唏嘘不已。

一晃23年，2020年12月27日，是林正英的68岁冥寿。九叔你在另一个世界，可还安好？刚降住了几个妖，又擒住了几个魔？

做者 | 李寻欢

编纂 | 何 焰

排版 | 徐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