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邪两赋说”看《女仙外史》对《红楼梦》的影响
做者:顾跃忠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有一段“六合生人”的阐述,非常出色:“六合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墨,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全国,大恶者,挠乱全国。清明灵秀,六合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古怪,六合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承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泽,触目皆是。所余之清秀,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古怪之邪气,不克不及荡溢于青天白日之中,遂固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克不及消,又不克不及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克不及成仁人君子,下亦不克不及为大凶大恶。置之于千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古怪邪谬不近情面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贫寒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克不及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造把握,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名门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并认为贾宝玉等人都是“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中国人关于人的认识,历来是二分法,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如孔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仁者之所好,显然是“好人”,仁者之所恶,则显然是“坏人”。再如墨子论“性理”,曰:“日月清明天气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暗淡,寒暑反常,皆是六合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欠好底人,何疑!人之为学,却是要变革气禀,然极难变革。”墨子所言“气禀”,亦只两种。
孔子与墨子
贾雨村此处所论“六合生人”,其别致之处,就是在传统的二分法之外,还呈现了第三种人。那种人是由正气邪气搏击掀发而成的“正邪两赋”之人,他们既不是仁人君子,也不是大凶大恶之人,他们是聪俊灵秀但素性又有些离奇的人。那就与传统的认识差别了,所以脂砚斋在冷子兴“依你说,成则贵爵败则贼了”下有侧批云:“《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
脂砚斋在此处突然提到了《女仙外史》,那么,先让我们来看看《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仙外史》是清初吕熊的做品,论魔道呈现在第二十七回和第三十一回。第二十七回“黑气蔽天夜邀剎魔主 赤虹贯日昼降鬼母尊”:月君因其虚有台名,竟在峰头之上,创起一座层台,不啻扑朔迷离。落成之日,月君与鲍、曼二师登其上曰:“此可请剎魔公主一会,日后有事烦他,免得临渴掘井。但我未知魔教本末,乞曼师指示一二,方好周旋应对。”曼师道:“那是月君与我教争光了!甥女剎魔公主,计生下三千五百五十四年矣,誓不匹偶,仍是处子。说他的道行神通,虽释迦、老子,也不克不及胜,所以魔教日王一日。其时释道二门轮回的,皆为帝为王,历世长远。其魔道出生避世的,虽称帝称王,非草莽凶逆,即篡窃奸雄,多招杀报。自剎魔主掌教之后,凡转轮帝王者,几压在二教之上。向称为儒释道者,今当称做魔释道矣。”第三十一回“骊山老姥征十八仙诗 剎魔公主讲三千鬼话”:(剎魔主)遂取笔大挥道:“一拳打垮三清李,一脚踢翻九品莲。独立须弥更高顶,扫尽三千儒圣贤。”月君惊赞道:“三教一笔扼杀,实乃大雄也!”剎魔主大笑。
《女仙外史》论魔道,也与传统差别。传统认为释道二门轮回的帝王,历世长远;而魔道出生避世的帝王,非草莽凶逆,即篡窃奸雄,多招杀报。而《女仙外史》则认为自剎魔主掌教以后,魔道已经压造了释道二教,并主张要将传统的“儒释道”改称“魔释道”,竟然要用魔道来代替做为传统支流思惟的儒教,并进一步要将儒释道三教一笔扼杀。那在其时看来,是多么难以想象,所以吕熊“以旧著《外史》触其时忌,乃归吴门梅隐庵”,而脂砚斋也认为他“论魔道已奇”。
吕熊画像
吕熊的《女仙外史》之所以“触其时忌”,就在于它反对儒释道三教。而《红楼梦》其实不反儒,做者借宝玉之口说出了除“明明德”外无书,要将除《四书》外的书都焚了,申明做者是认同儒学的。《红楼梦》之奇,在于认同儒学的前提下,反对儒学中的不合理部门。如儒学认为“学而优则仕”,《红楼梦》则将读书仕进之人称做“䘵蠹”,反对的其实不是儒学,而是陈腔滥调取士轨制。再如儒学对人也采纳了二分法,《红楼梦》则在二分法之外,又增加了“正邪两赋”之人。故脂砚斋认为它“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
不外,话又说回来,固然《女仙外史》与《红楼梦》在看待儒家的立场上是差别的,前者反儒,后者不反儒。但两者仍然是有明显秉承关系的,关于儒家学说中的不合理成分,《红楼梦》的做者也是反对的。在那一点上,吕熊显得较为粗暴,有过犹不及之嫌;而《红楼梦》做者则显得愈加理性。
此外,小说“文备诸体”的才学化倾向、遗民意识的不经意吐露、传奇手法的运用、世情小说的内核、双线并行的构造、伏线千里的艺术手法等,都有明显秉承关系。此处不再赘述。
别的,那里我再讲两个内容上秉承的例子。
其一,《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房中有一面大穿衣镜,有人按照书中描写,揣度那面镜子是用大块平板水晶玻璃造成,明晰度十分之高。他们认为如许的镜子在乾隆年间才在中国普及,据此来证明《红楼梦》创做于乾隆年间。
但是,我们在吕熊《女仙外史》第三十一回“骊山老姥征十八仙诗 剎魔公主讲三千鬼话”中明显看到了那面镜子:“当下月君见正阁左、右两壁厢都安着水晶玻璃镜,光亮冷彻,与武后镜殿无异。”
若是说《红楼梦》创做于乾隆年间,那《女仙外史》莫非也是乾隆年间创做的?可是《女仙外史》明明于康熙五十年即已排印,又怎么能将乾隆年间才呈现的水晶玻璃镜写入书中呢?
其二,《女仙外史》第二回“蒲台县嫦娥降世 林宦家后羿投胎”中讲林有芳出生时,“中指有纹,宛然一羿字”。而《红楼梦》中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似乎也有所秉承。
综上所述,我们研究《红楼梦》的文学源流,无论是从脂砚斋的评语来看,仍是从其思惟内容或者艺术手法来看,都绕不开吕熊的《女仙外史》。端木蕻良先生在《说不完的<红楼梦>》中讲到脂砚斋那段批语时说它“既表示二者有联系关系的情况,又申明二者有判然不同的立意。仅仅从那段批语里,也可大白刹魔主的‘魔道’和贾雨村的‘邪正论’是无论若何也脱不了关系。”
我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