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看见》| 每一个向死而生的生命都在强烈热闹地生长
第二年,还去不去杨柳坪做回访?
罗陈做完前期回来有些踌躇:“村子里没发作什么事。”我说:“就拍没事吧。”嗯,那就是生活。
去的时候是清明。正午山里静,只要群蜂在水洼边隐约不停的嗡嗡声。陈威把掉在茶水里的野蜜蜂用随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来,移到新砌的水泥台上。它在太阳底下,歪斜了一会儿,抖一下,就飞走了。
日子就像胡适说的,“平平而近天然”。
叶哥在卖纸钱的处所选了很久,挑一个书包,选了红的,有奥特曼。放下,又选了个蓝的。
地震之后有过一次大泥石流,他们在城里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着。他和叶嫂就在戒备线后跪着,香插在石块中间,对着小学的标的目的烧纸。
叶哥看着纸灰飘飞,喃喃说:“你最喜好背新的书包,那个书包你喜好吧?”
那一年我没法归去给奶奶上坟。她逝世快六年了,我不跟人谈她,不看她照片,也不肯意他人跟我提她。
文超脸上的眼泪,我擦不了,豪情在血肉里,尖刀剜不掉。采访时我俩都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忍耐。
我大白他。
手从奶奶脸上滑过的时候,有人在边上对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泪掉进去”,把棺木关上了。
在我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袄,掖一只浅灰的手绢,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
吃完了,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一点劲儿。
她老了,贴身穿戴我小时候的红棉袄,一天天虚弱了,我每年只要几次回家,给她洗澡,剪指甲,她喝中药,我在边上放一碗水,手里放一粒话梅糖,顶着她的额头哄她“一口就下去了”,她冰冷的纹路印在我额头上。
她叹口气:“你怎么还不成婚呢,你结了婚我心里就静罢了。”我第一次有了生一个孩子的设法。阿谁孩子会是新的,我用手轻抚奶奶的棺木,她会在他的身上活下去。
分开杨柳坪的时候,罗陈说:“录个完毕语吧。”
我站在细雨中,说了最初一段话:“一年之后,我们重回杨柳坪,去年地震的时候,良多坍塌滑坡的山体,如今已经渐渐从头笼盖上了草木,就在那片山峦之间,正在建成新的房屋、村庄和家庭。”
“人的生活也是如许,履历了磨练和艰苦,正在生根抽芽,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长出来。我们分开的时候清明已过、谷雨将至,杨柳坪到了雨生百谷、万物生长的季节。”
来源:柴静《看见》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