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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兔”的文学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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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晓颖(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作为十二生肖之一的“兔”很早就进进了周人的歌咏中。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共305首,其中含有大量动植物意象,涉及草木鸟兽虫鱼250篇,占所有诗篇的82%,其中植物143种,动物109种。“兔”出现在5首诗中,“兔”字被提了13次。

《诗经》中的生物是周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承载着周人丰盛的感情和愿看,凝聚着那个时代的记忆,是周人熟悉世界熟悉自我的看照对象,是我们今天熟悉周代社会的一面镜子。透过《诗经》中“兔”这面“多棱镜”,可以看到周人面对生活的情感态度和情感表达方式。

田猎诗《周南·兔罝》中三次用“兔”往复咏唱,表露出周人对雄壮威武之狩猎者的赞扬与自豪,是周人尚武精神的显露。“肃肃兔罝,椓之丁丁”,兔在这里是一种客看物象,反复以兔起兴,暗示一场紧张的狩猎即将开始。“肃肃”是布网整洁亲昵之义,“兔罝”为捕兔设置的密网,“丁丁”是安放木桩叮当作响的敲击声。“肃肃兔罝,施于中逵”,指在路中心布网。“肃肃兔罝,施于中林”,指在林中心布网。通过这些动态描写,将细心且英武的狩猎者形象活脱脱地显现在我们面前。《墨子·尚贤上》曰:“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也就是说:周人有从布罝施网的狩猎勇士中选拔人才的历史。“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赳赳武夫,公侯腹心”,由猎兔的武夫成为保护公侯的武士,到公侯亲信,再到公侯心腹,是诗中武士地位的升腾变迁。这首诗本意在颂扬狩猎者勇武,因而推断其美好的政治前途。周人重田猎,田猎需驾车马、合徒众、执兵戈、布猎阵,所以田猎不只是娱乐,且有治兵的意义隐于其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是说周代天子、诸侯每年要定期田猎。大规模田猎有军事演习的意味,是他们尚武的直接体现。因为周人战事频繁,所以周代六艺中的“射”“御”都与战事相关,也正因如此,尚武精神深进周人思想深处,成为周人人格修养的组成部分。诗人看到狩猎者打桩张网,英姿勃勃,立刻联想到这些人可能成为公侯的武士,为保家卫国做出奉献。通过诗中布罝逐兔的动态描写,展现出周人飒爽勇武的英姿,可以看出周人崇力尚武的审美风尚。

燕飨诗《小雅·瓠叶》是“和”的颂歌,诗中三次用“兔”展陈反复,炙兔与美酒的相互揖让,表现出周人在燕飨之礼上雍容典雅的君子风范。“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仪礼·特牲馈食礼》曰“宗人举兽尾告备”,杨天宇认为:“兽谓兔腊,即风干的全兔。”“告备”是报告兽体齐备无损。“有”“斯”均为语助词。“兔首”此处概称全兔。“炮之”“燔之”“炙之”是谓制造方法丰盛多样。主人端酒敬宾客谓“献”,宾客端酒向主人回敬谓“酢”,主人再劝宾客饮酒谓“酬”,合称为一献之礼,又称三爵之礼。从此处一献之礼看,“君子”身份当是有德行之士人。诗人反复吟咏炮烤燔炙的兔肉,宴席上布满兔肉的诱人香味,君子从“献”到“酢”再到“酬”的一献之礼,洋溢着主宾相互劝酒、其乐融融的欢快氛围,展现了宾主之间协调友善的关系。“君子”是周人所赞颂所追求的理想人格的化身,君子之美体现在内在道德修养和外部美好行为的结合。优雅揖让的谦谦君子风范把周人的礼乐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佳肴美酒而不乱礼数,才是周礼所倡导的饮酒之德。成功的燕飨仪式在增进友谊的同时,也提升参与者的品德修养,达到了宾主尽欢的效果。此处的“兔首”作为宴饮的重要组成部分丰盛着周人餐桌的同时,也是传情达意的工具,是促进宾主之间感情交流的媒介。

“比兴”既是诗歌的修辞手法,也是情感表达方式。《诗经》常用“比兴”手法指向“美刺”的政治目的来实现其讽喻教化之功能。以“比兴”手法达到“美刺”目的经常需要以“草木鸟兽虫鱼”等自然之物作为纽带。“美”是赞誉是颂扬,这类诗大都对强大的周王朝信心满满。政治稳定、礼乐健全的时代风貌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多是颂美之诗。当朝纲紊乱君昏臣佞,一些忧国忧民的诗人奋发而起,以诗歌为武器讽刺时政,期看对衰世乱政有所补救,诗歌就会出现怨刺之情。在以“兔”作比起兴的诗歌中,“兔”成为表情达意的手段,生于太平盛世就尽情颂其美,如上文提到的《周南·兔罝》《小雅·瓠叶》;有感于政治昏暗,作诗就怨刺时政,如下面三首《小雅·小弁》《小雅·巧言》《王风·兔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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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讽喻诗《小雅·小弁》用“兔”等系列物象引发弃妇逐臣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哀怨,增加了诗的灵动性。“相彼投兔,尚或先之”,“君子秉心,维其忍之”,翻译过来是:你看那兔儿投进罗网,还有好心人把它放出来。君子应该持善心,做事怎能太残暴。程俊英《诗经译注》认为:“这是一首被父亲放逐的人抒发心中哀怨的诗”。父亲听信谗言把他放逐,致使他幽怨痛切寤寐不安,于是满腔愤懑地向天而问:“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关于此诗的内容,有说是周幽王放逐太子姬宜臼,还有是说周宣王之臣尹吉甫娶后妻生子曰伯邦,乃谮伯奇于吉甫,放之于野。诗无达诂,此处“君子”可阐明为君王,可阐明为父亲,亦可阐明为夫君。华锋《诗经诠译》认为:“这是一首被弃的妇女唱的歌”,弃妇不见幸于夫君,面对生命之花的凋零,埋怨丈夫薄情,有着满腹的哀怨与委屈。中国古代有将弃妇比逐臣之传统,如曹植在父亲曹操往世后作《七哀》诗,以弃妇自比,把弃妇难见夫君比作自己不见宠于国君。《诗经》中多涉及使用动物意象渲染诗歌氛围,抒发诗人情感的写作手法,很大程度上这是自然环境与生活状态使然。弃妇逐臣活跃于乡间野里,动物总是不期而然地映进眼帘,丰盛着先民的生命内容。动物的出现激发了人们的情感,引发着人们的忧生之嗟。“弁彼鸴斯”“喊蜩嘒嘒”“鹿斯之奔”“雉之朝雊”“相彼投兔”,这些“鸴”“喊蜩”“鹿”“雉”“兔”等布满生命力的动物与弃妇逐臣忧愤述伤的心态交相辉映,展现了一个布满活力的生命世界,从而洋溢着一种自由状态下万物自然显现的富有本真富有生气的灵动之美。

怨刺诗《小雅·巧言》用“毚兔”比喻谗人,表达了对喜进谗言者的憎恨之情,同时讽刺统治者贪图享乐听信谗言,导致祸国殃民的局面。“跃跃毚兔,遇犬获之”。“毚”是狡诈的意思,谗人就如同“毚兔”一样,总有一天会被猎犬捕捉一命回天。这是一首探究祸乱起源、埋怨君王信谗、愤骂佞臣的诗,借“毚兔”表达指责否定的感情。此处用“毚兔”宣泄不满和愤怒,表达对谗人的鄙夷感,体现了一种政治劝谏目的,为抒情发明了一种与情感相应的氛围。谗言小可伤人,大可误国,而谗言之所以被信赖,是因为进谗言者的“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更因为君王信谗!诗人对谗人的不满和愤怒用“毚兔”这一生动的意象作比,用它来暗示感情、展示感情、强化感情,在客看上达到了一种艺术化的表达效果。

政治抒情诗《王风·兔爰》是一首厌世思想的诗作,三次用“兔”作比起兴,表达悲看哀怨之情,体现了周人“借物抒情”的思维方式。“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比,主要是取物与人之间情感的某种共通或相似之处作比。“有兔爰爰”就是取“兔”的外部特征“跑得快”作比。罗、罦、罿,都是捕鸟兽的网。狡诈的兔子逃脱罗网、自由又自得,耿介的野鸡落进罗网里。朱熹《诗集传》阐释这一对比说:“以比小人致乱,而以巧计幸免;君子无辜,而以忠直受祸也。”全诗以“兔”起兴,引发哀情,由物及我,反复吟咏忧思:“我生之初”没有战争徭役,“我生之后”各种灾祸不断,两者形成浩大落差,表现出历史的无情巨变和“我”对这一转变来临的惧怕心理,表露的是一种衰落贵族的悲凉之情。这种悲凉与《王风·黍离》的“黍离之悲”相唤应,属乱世之音、亡国之音。《王风》10首都是周平王迁都雒邑之后的诗歌。春秋时期,礼崩乐坏,权利下移,很多贵族失往了往昔的种种特权,悲看失看,感叹今不如昔,为“逢此百罹”而悲叹。《王风·兔爰》是贵族流亡者因本阶级衰落而唱的一曲挽歌。

《诗经》中的生物是周代文化的物质载体,托付着诗人丰盛的情感,成为周人思想感情的引发者、传递者与承担者。《诗经》中的很多诗看似在展叙生物,实则内蕴深情,这万千生灵是诗人情感抒发的媒介。《诗经》产生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后约五百年时间,那个时代初迎中华文明的曙光,周人的思维方式很大程度保留着原始初民的思维特征,《周易》的形成正阐明这一特征。《周易》的“立象以尽意”是原始象征性思维的表现,那么这种思维笼罩下产生的《诗经》借用物象来表情达意也是历史的必然:他们借用兔的狡诈来比喻谗人小人,借用雎鸠的“执而有别”来比喻男女协调专一,借用螽斯的多产来暗示生殖的愿看,借用鱼本性多子来暗示性的欲看。

狩猎勇士、执酒君子、弃妇逐臣、衰落贵族……《诗经》中这些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得益于多种生物的运用。以生物作比起兴引发周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的情绪,为人物的情感抒发服务,也影响着《诗经》人物形象的塑造手法。周人“借物抒情”的思维方式使诗人绘声绘色地表达自我感情的同时,在客看上又搜集了各种生物,使《诗经》变成了一个琳琅满目的生物世界,这就是孔子说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假如我们从生物的视角来审阅《诗经》,可以说它不愧是一部生物学著作,而其间涉及“兔”的文学书写丰盛了这部生物学著作的同时,也折射出周人丰盛的思想感情和情感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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