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悠悠,戏悠悠
年悠悠,戏悠悠
小时候盼年啊,是真盼。
和别的小孩子一样,盼年其实就是盼过年的食饮玩乐:盼赶年集,盼新衣服,盼除夕的大锅炖肉,盼初一的饺子和压岁钱,盼无忧无虑地玩上半个月……假如说盼年还有点儿精神追求,对我来说,就是看大戏。
盼着过年看大戏,但是我们的小村子不唱戏,村子里既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也请不起外来的戏班子。要想看大戏,我和小伙伴们一般是往临近的新华村看吕剧,偶然也往姥姥家的村子看京戏。
虽然不属于同一县区,但是新华村离我们村并不远,三四里的样子。
正月里,天还很冷,但是冬日的阳光很明媚,很温热。村间小土路上,三五成群的女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袄新裤,麻雀一般飞向新华村。
其实对于女孩子们来说,一踏上看戏的路,戏就开演了。比比谁带的馒头白,谁带的年糕红枣多,谁辫子上的红绒花最鲜亮,谁的新衣新鞋最赶形势……一番比较,女孩们或自得,两眼放光;或羡慕,一脸热切;或忌恨,嘴撅得老高……三个女人一台戏,七八个叽叽喳喳的女娃在田野土路上上演的就是一出最本色的幼稚大戏。
“嗷——快听!”耳尖的女伴突然喊。
咚咚的锣鼓声,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女孩儿们跑得更欢实了。
新华村到了,戏台子到了!
便看见三三两两提着小板凳和挟着草席子在路上走的人,跟了往便可以觅到一个简单的戏台。戏台搭在露天,看众也坐在露天。那些平日里一般在地里、家里忙活的农民分配好角色,往脸上涂一些油彩,换上戏服,就自信满满地在台上放开喉咙唱起来。伴奏的乐器也简单:一把二胡,一根竹笛,一块牙板,再加上几件锣钹、唢呐之类的乐器,在那粗糙的大手里也被操弄得别有一番韵味。唱音准不准,节奏对不对,我们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只要有戏台子,戏台子上有人唱戏就够了。每年唱的也都是《小姑贤》《墙头记》《姊妹易嫁》等吕剧名剧,我们既熟悉又亲切。
“刚才出往把牌摸,铜钱输了八吊八,输了钱没有法,回家往拷打贱人李荣花……”刘老身唱。
“老来难来老来难,老来无能讨人嫌。一辈子当木匠省食俭用,为拉巴儿子受尽熬煎……”大怪二怪爹唱。
“春雷一声震天动,得中金榜第一名。万岁恩赐旨一道,荣回故里把亲迎……”毛哥哥唱。
咿咿呀呀,悠悠胡琴,伴了各色人物的悠悠唱腔,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忠奸善恶就在这一方简单的戏台上展开,也在台下老老小小的看众心里传播。
和一般小孩子看热闹不一样,我是真喜欢戏里的这些故事,不仅看得很透进,还时不时由人及己,插进一些小女孩的花式联想:要是将来嫁了人,自己的婆婆也和李荣花的婆婆这么坏可咋办;幸亏我们家没有院墙,我弟弟就没方法把爹娘弄到墙头上;状元郎就是当大官的有钱人,等自己长大嫁人的时候,不嫌贫爱富才能嫁个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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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的另一乐趣是买东西。戏台四面围聚了很多小商小贩,卖糖葫芦的,卖米花糖的,卖红绒花的,卖长枪大刀玩具的……他们不吆饮,可能是怕破坏了大家的兴致。看戏看累了,小孩儿们便围了这些小商贩,一家一家看过往,有钱买的时候少,没钱买的时候多。买不买没关系,能这样自由安闲地看看也很兴奋。我一直觉得,这些小商贩也是过年大戏的一部分,假如没有他们,这大戏便少了很多故事和趣味。
姥姥家在沾化县流口村,是黄河故道上一个被大片槐树林围得葱茏的大村庄。村子也没有自己的戏班子,但只要丰收年景,过年时村里就会请戏班子热闹几天。那时候,过年看戏是大事,姥姥就赶紧打发姥爷用小推车接了我和弟弟们往,自己踮着小脚早早往戏台下展好麦秸草席子,等我们来看戏。
说实话,从县城请来的戏班子确实专业,无论行头还是演员水平都比新华村村民的自娱自乐高出很多。特别新奇的是,我十岁那年,流口村不知从哪请的京剧团,演员唱戏的同时,戏台两侧会出戏词,这在我看来,简直是没法想象的高科技。因为能看到看懂戏词,那年我看了这辈子记忆最深的一出戏——《秦香莲》。
认亲被拒,一身孝服的秦香莲挈着一双儿女,边哭边唱,“带领儿女出了城关,思前想后好心酸。觅觅强人他不认,把我母子赶出西关……”看到这里,我哭了,我的十岁的人生第一次因为看戏哭得稀里哗啦:这世上居然还有陈世美这种坏心肠的人!这世上居然还有秦香莲这么同情的人!
这出戏也很受村民们欢迎,当演到包公不畏权势,摘掉乌纱帽怒铡陈世美时,台下的村民们不自觉地都站起来鼓掌,高声喊好,我也感觉出了一口恶气,无比畅快。
看完戏以后就是自己演戏。七八个女孩儿,偷偷拿了自家染粗布的颜料,把脸涂得花花绿绿,长围巾绾几个花儿当头饰,方围巾系在腰上当裙子,捏两块儿手绢做甩袖,预备工作就做好了。
剧目不固定,人物也不固定,想演哪出演哪出,想起哪段唱哪段,我想这也许是最原生态最纯朴的戏曲联唱了。其实最令我难忘的是我们的“戏台”——猪圈。一到年关,各家养了一年的肥猪就卖了或杀了,因此过年的猪圈是闲暇期,很干燥,也相对干净。猪圈里带棚子的高起的猪舍就是我们天然的戏台。估量古今中外能把戏曲普及到猪圈的也只有我们这帮孩子了。我们就在这狭小粗鄙的戏台上有样学样,努力模拟着看来的年戏,演绎童心中的喜怒哀乐和是非善恶。
王汉喜唱:“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往。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为母亲哪顾得怕羞耻!”(《王汉喜借年》)
梁子玉唱:“劝妹妹不必太悲痛,乌云驱散天自晴,等咱爹爹回家转,是非曲直自分明。”(《龙凤面》)
包公唱:“驸马犯下欺君罪,杀妻灭子犯律条。这女子开封将他告,执法如山我不轻饶。”
如今,四十多年的时光逝往,总是颠着小脚忙里忙外的姥姥已故往二十多年了,当年一起看戏的女伴也已人近半百,鬓生华发。特别在电视、网络发达的今天,过年看戏成为普通事,甚至在手机里就可以随便享受眼花缭乱的新年娱乐快餐。方便是方便了,花样是翻新了,可是我还是想念童年乡村的悠悠年味,想念露天戏台上的悠悠戏韵,想念过年看大戏的悠悠时光。(薄尊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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