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的名画:王时敏梦中的黄公看
王原祁《仿黄公看秋山图》
纸本设色,清,105.6 x 47.8 cm
现躲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恽南田在其《瓯香馆集》补遗《南田画跋》中《记〈秋山图〉始末》一文中,先是展叙了由其画坛至友王翚转述的其师王时敏持董其昌的介绍信前往润州张修羽(觐宸)家觅访黄公看《秋山图》的经过,五十年后,王翚本人再和王时敏及王鉴在家鉴赏《秋山图》,结果却大失所看。这是一个如梦幻般的故事。
王翚跟恽南田是非常好的朋友,有一个故事这么说:王石谷(王翚)山水画得太好了,恽南田也是画山水的,因为画不过王石谷,所以改画花鸟。其实,恽南田在晚年还是有些山水的,并不是这个故事中所说的完全舍弃山水画。
恽南田所写的《秋山图》故事的内容却不是得之于故事里的主人公王时敏,而是好友王翚转述给恽南田听的。故事里,王翚的老师王时敏带着董其昌的介绍信往看董其昌认为最好的一张画——《秋山图》,为此一路跑到润州张修羽家。而相隔五十年后,王翚因为王时敏时常讲这张画,他本人就再带了王时敏的介绍信又往找这张画。而张修羽已经过世了,画也转手到另一个收躲家家里往了。于是王翚再到那家人家那边往,但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看。因为,此前王时敏和董其昌看的时候都说好得不得了,可是王翚再往看的时候,却大失所看,甚至于又把王时敏和王鉴都请来一起看。这下子,居然连之前看过此画的王时敏也觉得同样一幅画,但这次看来却并没有像原来感觉那么好了。故事本身如梦幻一般,让人以为第一次看到的像在梦里所见。1920年,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把《秋山图》故事的始末写成了一本小说。而日本美术史界,其实也对《秋山图》关注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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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时敏《仿黄公看山水图》
绢本设色青绿,清,147.8 x 67.4 cm
现躲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王石谷向恽南田的转述中,董其昌认为生平所见的黄公看最好的两幅画中,有颜色的当属《秋山图》,像《浮岚热翠》《夏山图》都不如这幅画,他讲给王时敏听,于是王时敏就问董其昌要了介绍信,还带了钱、带了书,往润州看画,王时敏企图假如可以的话把画买下来,到了门前却看着很萧条,院门深锁,院子里面杂草丛生,鸡鸭粪便到处都是,他就觉得希罕,这个地方哪里像收躲黄公看名迹的所在?过了不久,这家的仆人把大门打开,主人稍微整整衣冠出来见客,还有音乐等宾主之礼,然后主人就把黄公看的《秋山图》拿出来给王时敏看,他的感觉是“一展示间,骇心动目”,王时敏对这张画的感觉非常强烈,认为好得不得了,他看出来黄大痴企图用蓝绿色调来写丛林、红叶,非常漂亮,然后才信赖董其昌对这幅画的叹赏不是过分的赞赏。
王时敏既然看到了这张画,就变得食不知味、神舍无主。第二天把船停好,王时敏找了个说客带点钱想往买这张画,预备主人要多少他就付多少。主人哑然失笑说这是他很爱的一幅画,哪里能够买到?不卖!王时敏因为家世很好,挺有钱的,就等他,觉得将来总有一天会卖的,于是那天就这样走了。结果,之后有一次又经过京口,“重过其家”,这次却连进都不给他进往,不要说再看画了,所以还是买不到,画主人的仆人说主人出门了,根本不给他看,“故请前途一过目,但三番不可得”。
王时敏《仿黄公看山水图》
现躲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的这个经历也时常讲给后辈听,当然也讲给王翚听。这个虞山王石谷是和王奉常成笔墨交的。有一次,王时敏就说这些画都不如《秋山图》,他对着王石谷说:“你知道《秋山图》吗?”于是就讲了自己这个故事,王石谷听了就很动心,于是这次换成王石谷想请王时敏写介绍信往看《秋山图》了。因为王时敏介绍的时候绘声绘影,而且把这张画讲得太好了。于是,王石谷就决心往找。当时,“董仲伯弃世已久,躲图之家已更三世,奉常已阅沧桑五十年……”有一次王时敏往扬州经过镇江,问王石谷能不能再往觅访《秋山图》的下落,并把自己写的介绍信让王石谷带过往,“往来无常间”。
但是,最初收躲画的主人已经过世了,所以王石谷还要到处往问、往找,到处宣扬他要找这幅《秋山图》。最后,打听到这幅画是在王长安的家里。王长安是吴三桂的亲戚,他听了这个故事之后,花钱把张家的东西全买了下来。而张家的子孙后代都衰落了,也不知往向,他们中也没有像张修羽那么珍爱这幅画的。最后,王石谷就到王长安家往看画。王长安知道王石谷也是很有名的画家,所以把家里收躲的铜器、法书、名画都拿出来。而且,他知道王翚要来,于是也同时邀请了王时敏和王鉴。那一天,王石谷先到,《秋山图》已经被挂了起来,一眼就能看到。大家在等待王石谷喊好。可等到画完全展开,王石谷反而露出失看的神情。于是,王长安就问他是否有怀疑,王石谷也不讲。王石谷觉得,他看到的画也没有像王时敏对他讲的那么好。不久,王时敏的船也到了,王时敏先把王石谷喊来,问他看了没有,那张画怎么样。王石谷说这张画不怎么样啊。但是劝王时敏往看的时候不要说不好,主人会伤心。过了一段时间,等到王时敏看完了画,主人期看王时敏喊好,结果也没有等到。到这个地步,王长安心里有点不兴奋了,觉得很不称心。后来王元照(王鉴)也来了,一到就说,《秋山图》在哪里?他要看。到底是王鉴比较世故,他就说这张画真好啊,你姓王的没有好的福气的话这张画是得不到的。这下子,王氏贵戚听了心里才释然。
王鉴《秋山图》
绢本水墨,清,111.1 x 48.3 cm
现躲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故事说完之后,接下来就是恽南田的一番感慨:“奉常所看者岂梦邪?神物转变邪?抑尚埋躲邪。”难道说王时敏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是在梦里?或者是不是这幅画是假的,真的画还没有出现,是找人仿的画拿出来了以别的本子流传了下来?这件事最终就变得很梦幻。最后,他写道:
“王郎为予述此,且订异日同访秋山真本,或当有如萧逸之遇辩才者。南田寿平灯下书与王山人发笑。”
他的意思是:最终你王石谷都没有看到真本,所以我跟你约定将来有机会一道往觅访《秋山图》,也许有一天能仿“萧翼赚兰亭”的故事,获得真的黄公看的《秋山图》。恽南田写到这里就没下文了,可能有人会失看。但是我不失看,因为就在不久前,上海博物馆收躲的《记〈秋山图〉始末》的原稿被我有幸看到了。
恽寿平《记〈秋山图〉始末》(局部)
现躲于上海博物馆
这个故事很绝,我读到它的时候觉得很像读《桃花源记》:渔人第一次找到了桃花源,出来时他做了标记,等他期看再往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了。这跟《秋山图》的故事相似,第一次看的时候那么好的画,惊心动魄,而且收躲家的庄园内杂草丛生,鸡鸭粪便,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一个景象,像在梦中一样。或许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点要写得像桃花源记那样传奇的味道,怪不得日本的作家芥川龙之介也要把《秋山图》写成小说。
启功先生在《书画鉴定三议》中,对这个故事跟我有类似的看法:
“还有年龄的不同,经历的转变,眼光也会有所差异。例如恽南田记王烟客早年见到黄子久《秋山图》以为‘骇心动目’,至晚年再见,便觉索然无味,但那件画是‘真一峰也’。假如烟客早年作鉴定笔录,一定把它列进特级品,晚年做笔录,恐要列进参考品了吧!”
这讲法很有意思,让我想起来乾隆皇帝下江南食的普通老百姓做的菠菜炒豆腐觉得很美味,到了皇宫里头让御厨做,怎么也做不出那种味道,而且到最后请这位老妇人到皇宫里来做,也没有当时好食,其实却因为是他肚子饿的时候食什么都是美味的。跟这个故事有点类似。
董其昌《霜林秋思图》
绢本设色,明,130.2 x 63.5 cm
现躲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秋山图》的故事还有别人解读。董其昌对此画的推崇:
“董文敏尝称,生平所见黄一峰墨妙在人间者,惟润州修羽张氏所躲《秋山图》为第一,非浮岚、夏山诸图堪为伯仲!”
于是,朱省斋说:“或思翁其时尚未见富春图欤?”他的意思是,也许董其昌可能没有看到《富春山居图》才发出这样的感慨。其实不然,我的看点是:
董其昌早在1596年(四十二岁)时就已题《富春山居图》。所以,董氏见《秋山图》当在其后。”1596年董其昌就看到了《富春山居图》,是非常早的,而董其昌是在《富春山居图》之后才看到《秋山图》的,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也成了个谜。而此画也成为了梦幻般的名画。虽然原画看不到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四王”的再发明。再复习下恽氏的《记〈秋山图〉始末》:“数十年来,时移物换,此画不可复睹,艺苑论画亦不传其名也。”
黄公看 《富春山居图之剩山图》
现躲于浙江省博物馆
吾人只有在“四王”的绘画中,各自凭自己对黄公看的理解,再创出各个不同的《秋山图》,往想象这一幅有如“幻影”的名画吧!于是,凭借“四王”各自的理解,他们画出了不同的《秋山图》,并且留下一幅梦幻的名画在人们的心中。
王时敏有张《仿子久秋山图》,他就提到在张修雨家里看到这张《秋山图》:
“往在京口张修羽家见大痴设色《秋山图》,赏玩弥日,犹豫不能往,自此往来于怀,每过其地,必访主人索看,而修羽坚为竹中之游,不可复见。辛未(1631)三月。”
从时间上看,是他看了不久之后就画的。“小四王”中的王昱也画过《秋山图》。后来,王石谷、王鉴都画过《秋山图》,通过自己的想象往画,跟原来的《秋山图》基本上没有关系了,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和理解画出来的。在王翚的《秋山图》里有红叶,这有点相似,但也还是通过他自己的想象画的;王时敏的喊《仿子久秋山图》;王鉴的画喊《仿大痴秋山图》,董其昌为其题跋;王原祁临的画则是多了一开头的题跋:“大痴秋山余从未之见……”
王时敏《仿黄子久笔意图》
绢本浅绛,清,78.5 x 34.4 cm
现躲于天津博物馆
王鉴《仿大痴山水图》
绢本设色,清,122.5 x 61.5 cm
现躲于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