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复兴
某年路过浙东,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寄宿一夜,意外地触发万千感慨。
此间三江交汇,有虞舜渔猎的远古传说,是商旅往返的交通中枢,古迹星罗棋布,每一处都是特殊的历史印记。
时光在青石板上铿锵作响,风中摇响着铜铃铛。青石,白墙,黛瓦,洋溢鸟语花香。琵琶铮然,美发出节奏。裙裾与香水,幽香浮动,花伞下是丁香一样的姑娘。
所有的古建都是古董。厚重的门后,躲着甜冽的故事;沉淀的记忆,堆积着先辈的影像。不再是往日的繁华,也不再是彷徨与感伤。多少曲终人不散,老屋是编织梦想的地方,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不改模样,依旧带着童真的笑靥。和煦的阳光,穿透雕格花窗。院中的长条石,永远是那么清静,孩子们夏夜躺在上面数点星星。
庄重肃静的牌坊曾经是一种彰显,而今成为一种装饰。也许是一段传奇,也许是一腔血泪,皆镌刻于模糊的年轮。岁月老往,故物无言,刻板的字迹早已斑驳。作为历史的赞颂号,警醒后人对人生意义进行重新探求。
晨起只见漫天红霞,满江清流,长堤烟柳,鹂喊露滴。旭日从江口缓缓升起,鹭鸟栖息的沙洲慢慢明亮。船夫默默地摇橹,桨声隐隐地响动。太阳分明出万千气象,才知道江面是如此宽广。烟波浩荡,船楫出没,山明水秀,鸟兽得时,谁家慵懒的美人,临水照着倩影梳妆。
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第一次到达这里写的五律《早发渔浦潭》的大意。
翻阅当地史料得知,在此之前,山水诗宗谢灵运开篇,描绘此地山水,随后来了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来了宋朝的苏轼、陆游……来了元明清的钱思复、唐伯虎……一代代才华横溢的名士才俊,布衣素冠,风尘仆仆,穿越漫长的时空,来赴奇山异水的盛宴,出进想象力争奇斗艳的舞台。三进浙东的李白,经此古埠进进钟灵毓秀的越中,以天才的挥洒,奠定了唐朝山水诗的文学史地位。
那是一个漫长不息的盛会,一场绵延不断的雅集,一支流光溢彩的队伍。一千多年的吟唱不绝如缕,一千多年的杰作斑斓如练。
从南北朝到明清,走过这条诗路的诗人川流不息,留下的诗文卷帙富赡,造就了中国文学又一座瑰丽高峰。
我于是眷恋忘返:觅觅李白落帆登岸的码头,觅觅孟浩然枕流听桡的扁船,觅觅苏轼远看远山的柳堤,觅觅陆游旅泊夜宿的灯影……
小镇古老而又年轻,正由一个历经沧桑的津渡,朝一个活力蓬勃的现代城镇嬗变。勤劳的后辈子孙,让千古诗人倾情咏叹的景致,渐次甦醒。
当地人把千年的浙东诗路,浓缩在了镇上的大街小巷。飞彩流金的诗词,牵引着过客的视线,整个镇子因而成为一本打开的诗集。诗人及其名句,在古街的墙上,伸展意境高远的长吁短叹。朝朝代代的诗人在这里摩肩接踵,翰墨飞扬,雨丝般垂下,将古老与现实的协调,发扬到淋漓尽致。曲里拐弯的巷陌中,镇上居民诗词歌赋的吟哦声随处可闻。深沉清静的古镇若有所思,千年凝聚的格律带着悠远的尊贵。让诗词融进百姓生活,是此间独有的风致。典雅的文化追求是古镇的灵魂。
三江口上的这个质朴古镇,成为一尊永远不会风化的文化界碑。
无羁无束的想象,斜逸旁出。柔软的风,和优雅的音韵,染绿了江南的山川。我突然想起欧洲的文艺复兴:在对古典美的追觅中,欧洲人复活了美的想象、人的价值,走出了中世纪千年黑暗。
文艺让人类重新熟悉自己。而在文艺带来的美的复兴中,人类重新熟悉了世界。
美是道德的象征。每当美被遮蔽,被篡改,被扼杀,留下的就只有破坏、灾难和恐惧。可以说,所有文明的湮灭,都是人文之美的湮灭。真正的复兴,不是朝代的复兴,乃是由艺术之美表现的人文之美的复兴。正因此,此地人对唐诗宋词的格外尊重,让我格外激动。
月夜花影满树,卧听三江潮声。思绪走得愈远,心便靠得愈近,且在这个陌生而熟悉的诗化古镇做一个好梦。(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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