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定老家南阳

小时候，老家是个老妈子。她佝偻驼背，褶皱盖脸，雪冠覆首。我干渴时，她给我条浩浩汤汤的唐白河，让甜甜琼浆永久滋润着我的喉咙。我饥饿时，她给我个肥得流油的南阳盆地，让我年年饱餐白面、玉米，顿顿肚子食得滚圆滚圆。

稍大点，老家是块磁铁。它是和我同极的乌黑磁铁。它想靠近我一步，我就不由自主地退避两步。魔力驱使我远离家乡，自以为化成大鹏，振翅直冲天边海角。老家这块丑石，被我扔到汹涌澎湃的海水，沉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我自己尽情地在激荡的浪尖上嬉戏，在蔚蓝的浪花中狂舞。

自我介绍时，老家是两个字。与生人交往，自报老家南阳。不少人美言说，南阳躲龙卧虎，有智圣诸葛亮、医圣张仲景、科圣张衡等等一大堆名人。他们是南阳人桂冠上闪闪发光的夜明珠，是一千万宛城人炫耀的吐沫星子。而我，只是魏巍伏牛山的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跪求女娲娘娘补天，却连报名的资格也没有，到头连被放弃到青埂峰的机会也没撞上。我只是淼淼白河的一滴水，自诩有千变万化之神功，还是被摆着金色尾巴的鲤鱼当做空气唤吸，吐出一串晶莹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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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老家是根长线。我是个纸糊的风筝，无论在祥云上如何迎风翱翔、唤声震天，老家还是系着我心的那根红线。我飞得越高，心就被勒得愈疼。绳子化成鲜红的赤练蛇，一直勒到我的梦里。它一圈圈地缠绕着我的脖子，慢慢收缩，勒得我颈骨咯吱咯吱作响，勒得我喘不过气。最后，从恶梦中一次次惊醒。我自封齐天大圣，连翻九九八十一个筋斗，早已逃脱了老家的手掌心。谁知，仰头一看，挡在我面前的，依旧是南阳老家的五指山。

老家是台刻录机。我是一张不可擦洗的光盘，它把家乡的红花绿草、狸猫雪兔拌着喜怒哀乐的背影，浇铸在我脑皮层里。我拿着橡皮，想把脑中的这点痕迹擦往。擦呀擦呀，怎么也擦不掉。想用高压水枪冲刷掉，呲呀呲呀，怎么也呲不掉如火烙印的痕迹。门前那棵弯腰的老槐树、眼馋多年的邻居家枣树、那只一起狂奔的黄狗、村边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偷食的那个苦涩白瓜……像一个个调皮的精灵，时不时在我眼前蹦来跳往。

老家是心灵的港湾。我如同碧绿的浮萍，怎么也踩不到河底，随着湛蓝的河水摇摆荡漾，随着哗哗河水漂泊。只有漂到老家，浮萍的脚才蹬到河底的黑泥，才长出绵长的根。我又如同树叶，努力吸取枝干的养分，拼命吸取空气中的精华，自以为爬到了仙气飘飘的紫微宫。萧瑟的秋风唤唤袭来，倒是羡慕率先落地的那些近根的枯叶，他们率先亲吻大树粗壮的根，率先冲向大地母亲的怀抱，率先回到魂牵梦绕的精神港湾。

老家是伤痛的疗养院。回到老家，看着红砖蓝瓦的房子、曲折的小径、郁郁的树林，忘怀了朝九晚五的打卡，忘却了只能糊口的工资，忘记在旗杆上攀比不止的人世间。热心邻居送来一筐西瓜。看外表，这如拳头的小瓜蛋，绝没有县城里几十斤的大西瓜奢华气派。甚至，有些还歪着头、扭着肚子。这筐西瓜，让那些高楼林立的小区冷漠，瞬间化为红色的瓜瓤，从我的嘴里甜到心里，又甜到每根汗毛里。

冬眠春醒四十载，我已成为他乡红岩上的一棵野树。树上，有窝啾啾啾喊喊的黄鹂鸟。然而，我宁愿是家乡一根无名的小草，给老家南阳增添一丝绿意，或是几个氧气分子。活着，不能成为家乡一棵草。死后，但愿骨灰能撒进滔滔白河，喂肥哪棵没根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