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罗：夜明珠

2022年岁末，降温夹杂着大风，刮来这条噩耗：87岁的《活红娘》宋长荣先生走了。

冬夜，唤啸的北风将我的思绪切换回青葱岁月——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懵懂年少的我，彼时是个单纯的“小戏迷”，课余穿梭于全市大小剧场，贪心地看摩来自天南地北的各地方剧种。记得一天获悉泥城桥四周的“丽都大戏院”过两天有江苏沭阳县京剧团的宋氏男旦登台。对于这个来自县城的年轻后生我格外好奇和钦佩：敢于闯荡上海这个码头的绝非一般人，起码有过人的胆量！

要看就看首场，打炮戏是《红娘》。那晚，我早早来到“丽都”，只见大堂陈设着宋长荣便装、剧照各一张，既无花篮也无贺幛；倒是对他的简介不同凡响：他是一颗自学成才的、埋在乡间沃土下的夜明珠……用传说中的夜间能发光的宝珠形容一个艺人，颇令人玩味。而坊间的传言却说他是沭阳的菜农之后，平素背个竹筐满街喊卖，夜晚往戏馆边兜售边蹭戏，他天生一副清丽小嗓，一来两往，误打误撞，居然进了梨园行……当大幕开启，宋长荣扮演的红娘甫一亮相，竟然赢得满堂彩！不得不承认，“看众缘”，是玄妙而难以言状的存在，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以逼人的英气先声夺人，灵动的唱做、稳重的台风，中规中矩的招式，引起一众老看众的惊喜。散场时，我身边的老看众议论纷纷：“乡下小囡，有苗头咯！”“还是个雏儿，大有前途！”按他当晚的表现看，“自学成才”显然不真实，大抵是“师出无名”，没有遇见提点的高人吧，拜师荀慧生大师是1961年以后的事了。当时，凭着年轻气盛，敢于孤胆喊板大上海；而上海果真是个海纳百川的城市。英雄不问出处，无论你来自梨园世家或出于草台班子，只要有两把刷子，就能赢得看众，受到青睐！

我作别年少轻狂，学艺、拍戏，与宋长荣行进在各自从艺的平行线上；真正交集是在八十年代，那年，宋长荣正迎来他从艺生涯中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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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与宋长荣演出照

1980年年初的一天，在我凤阳路的斗室里招待了两男一女，领队是上海电视台文艺科编辑李美娣，座上客是宋长荣及其拍档陈云秋。小李曾告诉我，宋团长一直想来拜谒你，谈谈天聊聊戏。老上海人应该记得：1979年年尾至次年元月，沪上曾刮起一场“宋长荣旋风”：江苏淮阴京剧团在“中国大戏院”曾创下连演52场的纪录，看众逾六万人次，且一票难求。我也是通过电视台才看上戏的，他扮演的红娘，被各大媒体称为“活红娘”、“比女人更女人”……

冷暄之后，我忆及20多年前他在“丽都”的“处女秀”，当我一字不差地背诵“夜明珠”宣扬用语时，他瞪大双眼说：“你可是上海第一批支持我的兄弟啊！”言谈间自然涉及此次看感，我觉得他最大的转变是演活了人物，无时无刻不在人物的规定情境之中，还不时辅以些貌似信手拈来的小动作丰盛之；使这小妮子更显俏丽、聪颖和侠义……喜欢红娘带领张生夜潜后花园的“棋盘舞”，歌舞并重，氛围热烈，此刻已将看众情绪点燃；接下来莺莺张生书斋相会，将红娘拒之门外的一段反四平调更是荡气回肠：“小姐你多风摘，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动静有致，相得益彰，很显人物张力。宋兄是个实诚人，问我：“我真有说的那么好吗？”我诚恳地告诉他，其实上海看众是挑剔的，你这次广受欢迎，除了剧情熟悉，场面热烈，你的表演生活化，贴近老百姓的审美；再者，长期被禁锢的传统剧目一旦重返舞台，看众积攒的热烈期待，也是引发他们蜂拥往剧场的原因，你就是突破口，天时地利人和都被你这“夜明珠”占齐了，所以大放异彩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此刻宋“趁热打铁”，提出我们见面谈艺如此投缘，协作一把如何？我自然不好推诿，当即决定他仍演红娘，我饰张生，演《传柬》一折，两位当场为我说起戏来，急得我暂时找来一个小本子边学边记了下来……

在送客出弄堂的回程中，我深谙自己是中套了。小李是带着一个“活红娘”，自己却现场扮演一位真红娘。她携两位来访的一个潜在目的，意在撮合宋长荣和我录制一台影剧人“跨界”新节目；不然，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约陈云秋一起来呢？哑然失笑中，识破而不点穿，一是和宋兄一起协作机会难得，我情愿尝试；二是体恤电视台为了发明屏幕新节目的良苦专心！

不几日，在上海电视台实录，先是带妆走一遍，由于现场交流顺畅，实录一遍过。我们握手道别，盼望后会有期。临别前他还询问我有关电影表演与舞台的分寸问题，后来我才知道，他正在筹备将此剧移上银幕，他真是一个虚心好学、不断进取的人！那年他45，我42岁。

1980年春节前后在上海电视台播放了这个片段，引起不俗反响，一些未及亲临剧场一睹宋长荣风摘的朋友，通过屏幕补上惊鸿一瞥，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位本地“新晋小生”；反应是节目太短了，没有看够……

此后若干年，我多次想找到这段宝贵的影像，当年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录制于大盘，早已难觅踪迹了。

云舒云卷，光阴似箭，转眼到了2006年。东方电视台《戏剧大舞台》栏目决定为我做一集戏曲专辑，总导演汪灏征询我对京剧剧目及人选的意见，我脱口而出：宋长荣，《传柬》。当时宋已是红遍全国的名角、荀派传人了，获奖无数，社会活动繁多，多次被国务院授予先进工作者称号……他会为了一个地方台的电视栏目专程来上海吗？我坚持对他的认知，犹记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为了提振士气，团里老少爷们人手一件崭新呢大衣，阐明他不是居功自傲而是宅心仁厚之人，只要他有档期，他一定会来共续前缘的！“食不准，我们试试吧。”汪灏说。

果然不出所料，他即来复音：老友相邀，无限欢欣，将携两套不同色泽的行头供栏目选用。我当即找出26年前学艺的小本子，届时，两人再排练一遍。此时他71，我69。 他体恤地改变一些下蹲或下跪的调度，使表演的节奏更显顺畅。老友重逢，无限感慨，如此相聚和协作何其难得！！

当次日我录制评弹节目时，他托人带话给我：任务完成了，静静地来，静静地走了，表现了一个优异艺术家的高贵艺德……

文艺界的朋友有多种，有的勤协作、常见面；有些由于艺术理念相通、追求与共，虽疏见面、少协作，却也能互为诤友。

如今，一颗埋在沃土下的夜明珠腾空升起直抵苍穹！当我们仰看浩瀚的星空时，那颗熠熠发光的星辰，是你吗？‍‍‍‍（梁波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