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我们应该站在天心石上

文|肖复兴

过年前，外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清凉多日的公园里也日渐热闹。趁着晴天，拿着一本《静静的顿河》，我跑到天坛。

天坛里光古树就有三千多棵，空气非分特别清爽。中午的热阳下，我坐在祈年殿西外墙边的长椅上，把只剩下几页的《静静的顿河》读完。

那里很平静，游人不多，温煦的阳光透过树的枝叶，筛下缕缕绿色光线，温和似水，合适读书。

那是《静静的顿河》的第四本，最初一部，是1980年人民文学出书社出书的金人译本。固然译文长句子居多，但读起来很亲热，我认为其更具俄罗斯原味。

记得买那套书时，我正在中心戏剧学院读书，书是按每一本卖的，每本才不到两元钱。厚厚的一本，四五百页，如今觉得很廉价、很值。想想那时我是带薪上学，每月工资只要42.5元，四大本书买下来，8元钱，占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了。

日子过得飞快，已经将一切变得面目皆非，别说一本书了，价格只是改变中最随便看得见的浅表外层，关键是书的内容没有一点儿改变，和那个风云幻化的世界做着有意思的比照，看来那个世界上仍是有恒定稳定的工具的。

那三年来，大部门时间宅在家里，那大部门时间中的一多半是靠读书来打发的，书让单调寥寂的日子有了点色彩或意思。

因年纪的关系，精神所限，兴致所致，疫情之前的几年，我就已经不怎么再读小说，出格是不再读长篇小说。那三年来，有了大把大把难以打发的时间，才又拿起了阔此外长篇小说。

想想那三年，次要读了那三部长篇小说，一年一部：

2020年，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

2021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2022年，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

都是旧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是重读，另两部是新读。

有意思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重读出更多励志的意思。别的两部却都是动乱改变的时代转折中小我失看的悲剧，只是表示的形式纷歧样。《金阁寺》是精神的坍塌，《静静的顿河》是通俗人最根本保存愿看的瓦解，两者表示了人生悲剧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两极。

就写法比拟较而言，《金阁寺》线条精巧，情节浓缩，象征意味更浓；《静静的顿河》更丰富多样，更班驳复杂，更迫近现实与人心。

读中学的时候，看过片子《静静的顿河》，只看了一部，只记得阿克西妮亚挑着水桶，格里高利骑着马，两人在顿河畔调情，再有就是歪脖儿的娜塔莉亚，其他什么也没记住，底子没有看懂。

读大学时买了小说《静静的顿河》，只读了第一部的一半，就读不下往了，是心太急躁，更是没有读懂。

不知为什么，现在青春早逝，人已白头，那么厚的书却读得津津有味，不断读到最初，竟然有种读犹未尽甚至触目惊心的觉得。

特殊是读到最初，阿克西妮亚被冷枪射死，格里高利安葬她之后，春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来，格里高利看见的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太阳，那一段极为被人称道的超卓描写，不由得又往前翻了几页，找到了——就在前一天，阿克西妮亚跟从格里高利连夜流亡到顿河岸边，筋疲力尽的格里高利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她还想起了哥萨克动听的民歌，还有心绪用野花编织了一个花冠，最初又把几朵粉红色的野蔷薇花插在花冠上，情意绵绵地放在格里高利的头前。一切的美妙，那么快，转瞬之间，就如许残暴地完毕了。

肖洛霍夫在第一段写下如许一句话，极其纯朴：“如今他再没有什么忙的需要了，一切都完了。”

肖洛霍夫接着还写了如许两句话，用了一个比方：“格里高利的生活变得像被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黑了。他丧失了心上认为是最贵重的工具。”

我的脑海里突然掠过如许一句诗，随手写在那一页的空白处：

悲伤枪下春草绿，

曾是硝烟飘又来。　

是的，我想起了面前的战争，乌克兰地盘上的战火，近一年光景过往了，仍然未断。昔时，格里高利也曾经驰马挥刀，将战火梦魇般燃烧到那里。

战争，将格里高利的心灵扭曲，将他的生活变形，将他的恋爱断送，让他的命运走向彻底的瓦解。当然，那里有战争发作的时代布景的介进，有哥萨克民族性格的因素感化，也有格里高利本身的思惟局限和行为所致。但是，诸多因素中，战争，无疑是首要的。

假设没有战争，格里高利会怎么样？

假设没有战争，我们的那个世界会怎么样？

我想起书中有过一段格里高利和儿子米沙关于战争争论的描写。我又往前翻书，翻到了那一段。

肖洛霍夫写道：“他不喜好跟孩子议论战争，但是米沙却觉得战争是世界上最有兴致的工作。他时常用各类问题纠缠父亲，如如何兵戈啦，赤军是什么样的人啦，用什么打死赤军啦，以及为什么打死他们等等。”

那些简单无邪的问题，格里高利答复不上来。

但是，米沙却步步紧逼，不断问道：好爸爸，你在兵戈时杀过人吗？杀人的时候恐惧吗？杀死他们的时候流血吗？流良多血吗？比杀鸡的时候或者杀羊的时候流的血多吗？……

那连续串如机枪扫射的问话，格里高利若何答复？他只是愤慨又无法地冲着米沙高喊：不准再谈那个！

格里高利的母亲也冲着米沙喊：又生了一个刽子手！天主原谅，宝物儿，你为什么心里总想谈那个可恶的兵戈的事儿呢？

米沙的答复，让格里高利和母亲都没有料到，更让我听了提心吊胆。

米沙说：不久以前我看见爷爷宰了一只羊，我其实不恐惧……可能有一丁点儿恐惧，可是没关系了！

米沙每次谈到战争的时候，格里高利就感触感染到心里的羞愧。他不想让儿子想到战争，但是战争天天都要人想到它。天天天天啊！那就是格里高利父子两代人存在时惊心动魄的现实，他们的生活里、脑子里、心里，充满着的都是炮火硝烟。

那一段只要一页半的描写，我觉得是全书最超卓的书写之一。我频频读了几遍，每次读，都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觉得。

战争的暗影，竟然深入影响并塑造了一个小孩子的心里。从恐惧到没关系了到最有兴致，战争关于一个孩子心理与生长过程潜在的渗入、衍化和遗传，是多么可怕！

读那部小说的同时，我也看了三集气焰恢弘的片子，听了李野墨一百二十回深厚苍郁的播送。可惜，都把那段删掉了。

安葬了阿克西妮亚之后，格里高利往家里走，过顿河的时候，把枪收枪弹一切兵器都丢在河里。丢尽了，兵甲就洗尽了吗？删掉了，记忆就不在了吗?

合上《静静的顿河》的最初一页，心绪有些繁重。我走上丹陛桥，往南，穿过成贞门，走到圜丘。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突然想到圜丘看看。固然我常来天坛，但圜丘，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来了。

走上三层一共二十七级汉白玉台阶，来到圜丘。昔时，皇帝跪拜祭天就在那里。它应该是天坛的中心，而非祈年殿。它和祈年殿一样讲究，和祈年殿一样，也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由汉白玉砌成，下层石栏180个，中层石栏108个，上层石栏72个，一共360个，与周天360度相合，全数建筑具有几何数字的切确无误。

每层台基，各为九层，也是讲究备至，暗含九天九册九族九畴九章九九消冷图那些我国民族传统之说。九是我国古代讲究的更大数，也就是天数，内含着对天的敬畏。在那里，天至尊无上，超越权利、财力等一切之上。

圜丘中心一块圆形的石板，即是天心石。人站在上面一喊喊，声音在四面回荡。据说，人站在天心石上喊出的声音，比在别处都要清脆。天风猎猎中，四面荡漾着的反响，已经不再是你本身的声音，而是天的声音。

站在天心石上，喊出本身的声音，倾听天的声音，即是通俗人到天坛来需要的节目与礼数，即关于天的敬畏与祭奠。

是的，我们应该站在天心石上。

大约两年前，我是陪中心电视台的人一路来那里的。他们要拍世界文化遗产的系列电视片，第一部拍天坛。年轻的导演看了我的《天坛六十记》，找到我，期看我能协助他们拍摄天坛。

绕着天坛，转了一圈，我对他们说，应该拍一下圜丘，拍一下天心石。

于是，我们一路来到圜丘。

恰是初春时节，圜丘上的人良多，站在天心石上试一试本身声音反响大小的人良多。

趁着前面的人刚刚分开，我一步跨到天心石上，看到正对面的人群中站着一对母女，小姑娘也就五六岁，十分心爱，正睁大一双亮堂的眼睛看着我。我挥挥手，招唤她过来，她立即快乐奋兴地跑了过来。

我对她说：待会儿我们一路喊“天坛我们来了”，好欠好？

她点点头。

然后，我们挥动动手臂，齐声高喊：天坛，我们来啦！

声音回荡，荡漾到很远。对面的祈年殿的深蓝色瓦顶，在阳光下贱光溢彩，巍巍地凝视着我们。

今天，圜丘上的人不多，天心石上空荡荡的。我的耳边还回荡着小姑娘洪亮的声音。

我想起了和阿谁小姑娘差不多大的格里高利的儿子米沙。

假设他能来到那里，站在天心石上，会喊出什么呢？

假设我和小姑娘再一路站在天心石上，明日黄花之后，会喊出什么呢？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利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刮微信小法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