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源流：流氓堕落三部曲

马朝阳/文 根据鲁迅的解读，地痞阶层起源于各类社会权利的裂缝，走的是刀锋上舔血的求助紧急道路，像最后的侠客被夹在官府和匪徒之间，保存空间极其有限，那才有了地痞的降生。

热播反黑剧《狂飙》中的高启强，仅仅靠着自学一本薄薄的《孙子兵书》，苦学20年，就炼成了黑帮老迈，炼成了鲁迅所描画的高级“地痞”——“恶棍子加勇士加三百代言”。高启强显然属于社会地痞阶层的高段位，赖在无耻出错，壮在无情杀伐，恶在无底线苟营。鲁迅所说的“三百代言”，本是日语顶用来描画社会阶层中的一些犯警宵小之徒，如讼师、讼棍、不成靠的律师、玩弄狡辩者等，类似高启强手下的那帮打手爪牙，如唐小龙唐小虎兄弟，抱团取势而成反社会帮派。

《狂飙》

徐纪周 墨俊懿 白文君 /著

青岛出书社

2023年2月

根据鲁迅先生的考证，中国社会的地痞阶层最早有两个来源：一是孔子之徒，所谓儒；一是墨子之徒，所谓侠。儒侠阶层，素以文武行事，“那两种工具原来也很好，可是后来他们的思惟一出错，就渐渐地演成了所谓的地痞。”。

那里的“思惟出错”，现实上指的就是儒侠两个社会阶层的地位出错，在一个社会力量阶层猛烈变更的时代或者“政治虚弱”之际，一旦社会权利空间中呈现了大片的实空地带，家道衰落的儒夫侠客末流，很随便由社会地位出错进而刺激其思惟出错，化身为新兴地痞阶层，把整个社会“闹的参差不齐，乌烟瘴气”（鲁迅语），此中也有极个别超等幸运儿迎来命运加冕时刻——以至推翻政府，沐猴而冠。鲁迅先生1931年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停止的一次名为《地痞与文学》的演讲中，特殊列举了中国汗青上三个闻名的地痞英雄：刘邦、刘备和墨洪武，三位都由草根地痞起身，最末黄袍加身，摇身一酿成了“高祖”、“先祖”和“太祖”。

如斯看来，假设要理解中国古代社会的权利变迁，地痞做为一个不见容于野史的特殊社会阶层，现实上饰演着一种拉动汗青杠杆吱吱做响的潜躲之重要力量。用汗青学者陈宝良的话来描述，就是“两千多年来，地痞意识深入影响着传统中国”。他们在通俗人难以目及的灰色地带游走，地痞阶层一端与各类社会权利珠胎暗结，另一端又挂着“替天行道”的正义旗号，文化底色中还同化了复杂多面的宗法社会轨制意识和思维传统，而“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那一幕，更是中国汗青上曾频频呈现的一幅构建超等不变社会构造的权利谱系图景。

地痞出错史：从游侠、流民到地痞

地痞是若何出错的？

除了社会变迁和时代转换的影响外，地痞的演变史也履历了从早年的抱负化到近世的世俗化、职业化、物量化、猥贱化等若干开展阶段，那此中，由游侠而流民，由流民而地痞，汗青演变中的一个明显趋向就是地痞阶层的社会地位越来越出错，行事体例越来越职业化，开展空间越来越“原子化”，社会声誉也响应越来越猥贱化了。

《无籍之徒: 中国地痞的变迁（增修版）》

陈宝良 /著

汉唐阳光 | 山西人民出书社

2022年12月

学者陈宝良在《无籍之徒：中国地痞的变迁》一书中，通过各类网罗爬梳，从“四书五经”到“二十四史”，从先秦诸子到《全唐文》，从别史条记到官方实录、司法文书、甚至于各类处所志，上穷碧落，稽古钩沉，发微抉隐地为人们展示了一部中国社会地痞阶层演变的全景汗青丹青。

根据差别时代和社会轨制的流变，中国社会的地痞演变过程大致能够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远古到秦汉期间，以“游侠”为代表，典型人物如西汉的闻名游侠墨家、郭解等，其特征是任侠仗义、称心恩怨，以至不吝捐躯取义。

第二阶段是从魏到明清期间，以“游民”中的末流为代表，典型人物有《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小说里的仆人公如曹操、刘备、宋江、李逵、西门庆（那些小说人物固然为小说家之摹写，也是世情和地痞实在样貌之折射），以及明朝的开国皇帝墨元璋等等，其特征是奸诈用狠，杀人嗜血，并且暴力和仁义在地痞文化中已经被巧妙地缝合在了一路，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第三阶段为清末以来现代意义上的“地痞”群体，那些无业游民活泼在中国近代最早开埠的上海等大都会，操纵租界如许的差别权力比赛的灰色地带苟营谋盗，代表人物有地痞富翁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等，其特征是宵小之徒，“遇事生风”，组织和行事体例愈加隐蔽，保存空间也更显逼仄。

汗青上，地痞演变的一个明显趋向就是世俗化、职业化和猥贱化。早期的游侠是儒、墨之末流，在先秦贵族政治轨制崩坏之后，周室既微，上下不顺，社会次序大乱，失往世业和依傍的流民中，祝宗卜史、礼官乐工的上层流民演酿成为游侠中的儒士，而农工之家的下层流民则成了游侠中的侠士。游侠的梦想原来是要挽狂澜于既倒，匡扶孔夫子所念念不忘的周造，那也从底子上决定了游侠的保存根底和远大抱负皆不达时宜，更难以施行。

需要特殊重视的是，史乘中记载的墨家、郭解等游侠故事，合成了太多的文学想象和小我情怀。司马迁是第一个在史乘中为游侠立传的史家，在《史记·游侠传记》中，他由衷赞誉游侠的美德：“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其实，司马迁在遭遇李陵之难后，勇于为那些“不轨于正义”后来被诛杀的游侠做传，不单单表现了一种史家之独到目光，更深的启事是《史记·游侠传记》原来就是一篇“激愤之做”，史家自伤出身而寄寓来者，才有借别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的创始之勇。

班固《后汉书》之后，史家便不再为游侠传记，那不但是游侠精神的破灭，更是社会形式的变迁。汉高祖期间的闻名游侠墨家“专趋人之急”，救人于困厄，引得无数侠客“延颈愿交”；西汉名侠郭解力折公卿，一诺令媛，民间藉藉有声，声震朝廷，最末犯事被诛杀。那些尚义大侠游离于社会正统次序之外，尤为敬服本身的羽毛，“杀人如剪草”，他们推崇的“私义”，虽远非今天社会公共空间所界定的“正义”范围，但其磊落光亮的人格精神和称心恩怨的豪宕操行，不只为后世文人小说家所逃慕而频频书写，更迎合了社会底层公众关于正义和权利欲看的“民间想象”。

汉初，游侠对社会既定的正统权利次序构成了严峻威胁，至汉景帝，游侠勇夫被批量绞杀后，游侠做为“一种富有魅力的精神风度和行为体例”（陈平原语），就只存在于中国漫长悠久的武侠类型小说的文学想象中了。

鲁迅先生描述那一变迁为“实诚恳的逐步死完，行留下取巧的侠”，实正的游侠以大方赴死为末极回属（回于义），而剩下的苟活的小地痞们，只能以奸诈苟且为保存体例，且专趋于利。那即是从东汉末年和魏起头的地痞演变的第二期间。中国最闻名的两部典范通俗小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有大量的笔录，此中不乏小说家言的加工附丽，但小说中摹写的诸多典范地痞人物和地痞行径，其影响和遗毒不成谓不历久弥远，深进人心。

《东晋门阀政治》

田余庆 /著

北京大学出书社

2012年5月

地痞的精神情度和行事格局越变越小，在权利征逐引发的社会构造改变中，影响力却越来越大。现代出名汗青学者田余庆在《东晋门阀政治》中指出，“皇帝垂拱、士族当权、流民出力”，就是汉末特有的一种社会不变之权利构造。后来，那一幕在数千年汗青中不竭重演，每一次社会动乱城市繁殖出一多量流民中的末流，或像墨洪武参军从戎，或像宋江者漂泊草为寇，职业地痞和不安本分流民以及不满现状的底层农人啸聚起义，充任引发社会权利改变的暴力杠杆，一次又一次的农人战争中，在撬动倾覆既有次序、从头成立超等不变的社会权利构造历程中，流民不断饰演决定性的力量。

流民凶猛，和中国汗青上基于小农经济之上的宗法轨制息息相关。在“士、农、工、商”固定品级化的社会构造中，流民不只没有位置，更被视为一股随时对支流权利次序构成浩荡威胁的潜在求助紧急暴力。在汗青语境中，“流”是指无籍的赋闲之民，即所谓的无业游民；氓的本意是指身世猥贱的“草泽之民”。失往了住所、地盘、职业和社会身份，家园不再，穷途末路，流民群体就成了社会中最不平安的“火药桶”。

自魏以降，每逢战乱则流盗纷起，承日常平凡则路少遗民，到了明代中后期，因事变流民引发的地痞群体数量激增，为一时之冠。洪武皇帝就系流民身世，早年混迹游方道僧行列以谋生，后来又投奔农人戎行觅觅起家生路，依靠他的狡黠善学和流离多年的社会保存技能，末炼成了地痞富翁。太祖上位之后，关于流民的管束不成谓不苛刻，另一方面，明朝流民之流弊，遗毒也最炽烈。洪武年间，从天天的“宣谕”轨制起头，到在南京建筑“逍远楼”专门收治和惩处流民，以至于还有对游方道僧大开杀戒的“铲头会”，那些专门针对流民的严刑峻法也只是庇护了明初几十年的平和平静。明朝中期法纪废弛，豪强兼并，社会阶层分化所产生的喇唬（诈骗犯）、光棍（其时特指职业地痞）、把棍（恶棍）、打行（打手）、衙蠹（与官府相通的地痞）、闲汉（小混混）、秦淮健儿（恶少）、豪强大猾、寺人等等新兴地痞阶层，充塞闾巷，四处横行惹事。

明末的地痞步队中，游惰之习，几乎染及四民，此中尤以士风出错为甚，属于地痞群体的一个新变种。那些所谓的游士“餍饫整天，无所专心罢了；群居整天，言不及义罢了。究其为害，更甚于游民也”。更有一种“罢闲仕宦、山人词客”，成天“播煽蜚语”，讪谤朝政，徒乱人国。加之明末阉党炽盛，寺人常常和东林党的迂阔儒生们逆来顺受，不只社会扯破，政治范畴也愈加地痞化，地痞文化迎来了猥贱下贱的新巅峰。

清末以后，地痞演变进进第三阶段。那一期间，流民被“恶棍”一词所代替，地痞的社会空间变得愈加狭小，1840年中国沿海贸易口岸纷繁开埠，“地痞”一词得以被正式定名，上海、天津等率先开放的城市逐步代替了苏州、扬州等内陆商埠，成了地痞鳞集的冒险家乐园，上海的“白相人”（以游玩玩耍为业）、天津的“混混儿”纷繁呈现，一种新物种起头粉墨退场。那些大都会地痞固然把戏创新、各极其巧，但其职业手法越来越猥贱下贱，只是在各类社会权力的边沿空间里腾挪游走，就像片子《罗曼蒂克消亡史》中所展示的那样，其力量和影响也越来越式微而渐趋消亡了。

对抗活动：周期性的社会症候

在中国传统社会，阶层活动才会引发权利活动，关于地痞的汗青研究和社会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起首，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权利谱系中，地痞群体饰演了一种鲶鱼之类的角色，它激发并庇护着社会权利的平衡、失衡和再平衡，从而展示出周期性社会开展的内在回因。他们既是庇护社会权利微妙平衡的力量，又是撬动和改动那种平衡的杠杆，其毁坏性力量和社会影响力都不成小觑。另一方面，在传统皇权社会轨制下，地痞先天欠缺合法性的社会根底，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支流权利次序始末对抗活动，促成权利流变的地痞属于一种不测变量，两种权利彼此比赛且此消彼长。

其次是汗青上地痞社会身份的改变值得存眷。数千年地痞演变史，最明显的一个趋向就是，地痞的社会角色从公共空间向私家空间逐渐倒退。从先秦的儒侠之末流，到明清期间的市井恶棍，源于孔子而迄于郭解的中国武士道精神早已破灭殆尽，名侠的抱负主义也随之出错疲劳，但关于游侠地痞的文化传说，却为社会底层成立了一个想象中的江湖世界，它和官府世界远远相对，在武侠小说类型文本中，那个其实其实不那么光鲜美妙、远不成及的江湖世界，拜托了历代文人和读者们关于桃源世界的抱负。

《鲁迅全集（2021年新校版）》

鲁迅 /著

万文社 | 花城出书社

2021年8月

最初，地痞文化和农人意识之间的合成杂糅和彼此濡染也值得研究。数千年以来，地痞思惟关于中国传统文化和政治等范畴的渗入浸润极深，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曾对之有过极超卓的描述。根据鲁迅的解读，地痞阶层起源于各类社会权利的裂缝，走的是刀锋上舔血的求助紧急道路，像最后的侠客被夹在官府和匪徒之间，保存空间极其有限，那才有了地痞的降生。地痞的天性里混合着国民性里最狡黠油滑的因子，“僧人饮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侮辱，为的是庇护风化；乡间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逼迫，为的是看不起蒙昧；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变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次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敌手又都非浩大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往。”

活泼在奴隶和奴才之间，地痞清楚是社会权利构造中的微妙力量，能够上下逢源而游刃有余。如许来看，《狂飙》里高启强“低微、嚣张、谦虚”的三重面，清楚只是阿Q自我革命式的又一个翻版，社会生活体味丰富的“演技派”老生张颂文，最擅长把小人物演活了，那是演员之幸焉，仍是编剧美化角色过了头，抑或是看寡的豪情动错了地儿，那又是另一个值得玩味的“社会症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