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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宋诗选注》与沈尹默题签 | 韩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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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书社1958年出书的钱锺书《宋诗选注》,由沈尹默题签

好书如酒,历久弥香;好书的题签如酒帘,风中招展,远远在看,酒香虽未到,便急欲饮上几盅。钱锺书《宋诗选注》自人民文学出书社1958年出书以来,先后由沈尹默、钱锺书、杨绛三位先生题签。杨绛题写了两个签,钱锺书题写了一个。沈尹默也题写了一个,但沈老的那个题签,似乎有些小瑕疵,后来还似乎遭遇了“涂抹”。

钱锺书本身给《宋诗选注》题签,始见于人民文学出书社1979年6月北京第2次印刷的版本。1982年7月重庆再印,也是摘用钱锺书题签。钱锺书所题“宋诗选注”四字,是他一贯的小行草风气:字律例整谨饬,结体流丽清妍。钱锺书不以书家自名,但不逊色于一般书家。钱锺书夫人杨绛说他“每日习字一纸,不问何人何体,皆模仿神速”,可见他习书之勤与慧。杨绛又慨叹“设锺书早知执笔之法,而有我之寿,其自写之《诗存》可成名家法帖,我不由自叹而重为锺书惜也”(《杂忆与杂写》)。杨绛先生实没必要感应可惜,因为钱锺书的书法,一如他的学问,为己不为人。他的字,最合适抄抄书、做札记,法度之馀,偶尔显露出一点小脾气。若少数几个摘出来放大看,或许有些柔弱,一种才子气的飘。然而当那些与友人日常往还的琳琅函牍,当那些天头地脚满溢着密密麻麻小行草的手稿展于面前,你便会由衷感应欣羡:书法竟如斯完美无间地融进钱锺书的日常生活与学术撰述。在钱锺书的学术人生中,书法是“相夫教子”式的,未尝“反客为主”。20世纪末谢世的钱锺书,其毛笔书写仍然处在中国古典文人书法的大传统之内,是一种自足而天然的书写境域。

钱锺书本身题签的《宋诗选注》

杨绛先生题签,始见于人民文学出书社1989年9月北京第2版。我最后读到的《宋诗选注》,就是杨绛题签那一版。钱锺书与杨绛贤夫妻,晚年有互相题签之雅事。据杨绛《我们仨》记载,在《管锥编》与《堂吉诃德》出书之际,“钱锺书兴奋地说:‘你给我写三个字的题签,我给你写四个字的题签,咱们交换。’我说:‘你太食亏了,我的字见得人吗?’他说:‘留个纪念,好玩儿。随你怎么写,归正能够不挂上你的名字。’我们就订立了一个不服等公约。”于是,杨绛先后为钱锺书《管锥编》《宋诗选注》《围城》《谈艺录》等题了签,钱锺书则为杨绛题写了《洗澡》《干校六记》等书名。杨绛所题“宋诗选注”四字,规矩大方,恬澹渟蓄,显露出必然的书法功底。老一辈学人,提笔写字,大多不在话下。但若细看,杨绛显不如钱锺书笔法娴熟,如“诗”字第一点落下后提笔,偏锋得凶猛。2001年1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书《钱锺书集》,书名都酿成了“印刷体”。2007年10月,三联书店出书第2版《钱锺书集》,十册书名由杨绛从头题签。晚年杨绛第二次题写“宋诗选注”,线条苍劲瘦硬,结字轻松朴量,已臻老境。

杨绛题签的《宋诗选注》(右为晚年所题)

说完钱锺书与杨绛,再来谈沈尹默。钱锺书《宋诗选注》首版于1958年,题签者为沈尹默先生。1951年3月,人民文学出书社成立,冯雪峰任社长、总编纂,聂绀弩任副总编纂兼第二编室(古代文学编纂室)主任。尔后,人民文学出书社所出古典文学册本,书名题写几乎皆由远在沪上的沈尹默“包揽”。此中,沈老所题闻名册本有“四大名著”,余冠英《诗经选》、马茂元《楚辞选》、张友鹤《唐宋传奇选》,顾学颉、周汝昌《白居易诗选》,游国恩、李易《陆游诗选》等。《人民日报》1956年10月5日刊发柴德赓《“百花齐放”中论“一花独不放”》一文,唤吁国度要重视书法那“一花”。柴先生提及其时“重印的《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等册本,老是请沈尹默先生写个书签。为什么?为了美看,为了契合读者的爱好”。沈老为人民文学出书社所书题签,如今还保留着约四百条,曾现于2020年西泠春季拍卖会,浙江人民美术出书社2021年影印出书了《沈尹默中国古典文学读本题签》。不外沈老题写的“宋诗选注”原件,目前尚不知下落。

闻名现代文学学者夏志清先生初见沈老题《宋诗选注》,甚是称赏:“原版封面上四个楷书字,我特殊喜好,却非钱的字迹,一问才晓得是沈尹默先生的墨宝。当晚回家一查,本来大陆重印的中国古典册本,诸凡《骆临海集笺注》、《王右丞集笺注》、《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柳河东集》、《樊川诗集注》、《苏舜钦集》、《王荆公诗文沈氏注》、《李清照集》、《范石湖集》,皆由沈尹默题款。沈是大陆最初一位书法各人,往世已多年,只可惜一般青年学子,见了那些封面题字,也不晓得是何人的墨迹。”(《重会钱锺书纪实》)

说沈老是“大陆最初一位书法各人”,“最初”二字或许有些过,但沈老题签古典文学名著,确属“本质当行”。我一贯认为现代书法宜有两种存在:“偏于艺的书法”与“偏于伦理的书法”。前者次要存在于展厅、艺术馆等非日常空间,多为专业书家创做,只是写得好罢了;后者则陪伴着我们的日常人生,包罗平昔案头阅读,居家室内悬挂,日常出进的学校、机关、园林等建筑题匾。那些楔进日常生活的书法,会与我们“日久生情”,成为伦理性存在。书刊题签,就是典型的“伦理性书法”。册本日常在手上翻阅、摩挲,与我们的肌肤相触碰,阅读过程产生思惟、感情活动;因而,题签的书写者,就要可以“压”得住那本书。沈尹默的题签,就能“压”得住《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书社1956年版由沈老题签),因他与鲁迅过从甚深,因他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过来之人。沈尹默的题签,也完万能“压”得住《诗经选》《楚辞选》《红楼梦》那些古典文学名著,因他曾是北大中文系传授,讲授古典文学,雅擅辞章,著有《秋明室杂诗》《秋明室长短句》。据沈尹默之孙沈长庆先生说,沈老自认其一生成就,“当以诗为第一,词次之,书法最下。世人不察,誉我之书法,实愧矣哉!”(《沈尹默年谱·序》)所谓“压”得住,是指书写者的阅历、脾气、学识、操行为我们所领会,一睹其字,便思其人,不由生出几分敬意。他的字存在于我们的日常,我们愿与之精神相往来,愿与之长久相处。册本题签,不单要令人感应“美”,还要能使人起“敬”。孟子说:“全国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美自己不在“达尊”之列。在美感体味之外,书法鉴躲过程还产生了道德揣度、价值揣度,那就是“伦理性存在”。北宋李公麟说器物之用,在“眩美资玩”的审美功用之外,还有“天天鉴看,罔有逸德”的伦理功用,关键就在于器物的日常敞开性,与我们天天晤对。不克不及令人起敬的字,哪怕技法多妙、市价多高,我也绝不会让它久挂书房。苏东坡之所以死力反对驸马都尉李玮花五百千购置王夷甫帖,就是那个缘故。书法的“艺术性”与“伦理性”,不长短此即彼的,传统文人书法大致兼而有之,沈尹默、钱锺书即为典型。

正因为沈老是文人书法一路,衡以当今专业书家之原则,沈老的部门书做是存有不敷的,而此恰为文人书法之特征所在,即未尝用尽全力,留有馀地,“游于艺”是也。王羲之就对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表达不屑,骄傲地说“若吾耽之若此,未必谢之”(张彦远《法书要录》),反对在书法小道上一味耽溺。张怀瓘说:“君子躲器,以虞为优”(《书断》),假设说欧阳询用尽非常力,那么虞世南就是非常力仅用七分,“躲器”指向了随意天然、萧散适性的书写形态,不在翰墨形式上过于显山露珠。沈老之书,贬之者如陈独秀,言“其俗在骨”、“字外无字”;褒之者如其学生王静芝,誉为米芾以来第一人,陆维钊也说沈能“写到宋代”,“再往上逃就逃不及了”。在笔者看来,沈老“写到宋代”的书做只是一小部门,晚年大部门书迹是存在一些“瑕疵”的。身体安康原因与翰墨纸砚书写前提的限造,也影响了沈老晚年书写程度的发扬。沈尹默年轻时因眼病从日本停学,常日所戴近视眼镜达1700度,晚年左眼失明,右眼模糊,挥毫时需别人指点落笔之处。傅申先生也说沈老晚年,“在衰朽之中,加之那时的物量前提和精神生活都很不睬想,因而在书写时比力率意,精气不克不及灌输”(《民初帖学书家沈尹默》)。

以“宋诗选注”题签而论,沈老彼时76岁高龄,目力、腕力已皆不如前,所用纸、笔亦皆欠安。二王一路的字,对纸笔极为挑剔。“宋”字第一笔,点下往后提笔,本应出锋,但锋出得很秃,失了精神,可能是笔的缘故;最初一笔长点,点下往后回笔收锋,也是毛拉拉的觉得。“詩”字与“選”字右下点,位置都好,但两个点收笔不敏捷,挈泥带水,是腕力仍是笔尖打了折扣?“詩”字右半“寺”中间一长横,向右写往,墨迹逐步洇开,构成毛拉拉一个团,那很可能是用纸太生所致。最让我感应不温馨的是,“宋”字第三笔横折钩,出钩与长横构成一个锐角,那个锐角内边呈锯齿状,又像被什么工具“咬”出一个小洞,放大看极不美看。我无法确定,那一效果,事实是沈老本身形成的,仍是纸、笔缘故,抑某人民文学出书社的印造过程所致?

那种不温馨的觉得,我曾一度有过思疑和自责,能否对沈老晚年的字太隐恶扬善了?曲到看到人民文学出书社1988年8月湖北第五次印刷《宋诗选注》(上图),我才不再思疑本身的觉得。按理说,人民文学出书社1979年6月摘用钱锺书本身的题签后,沈老题签就应停用了。但不知何故,1988年湖北的那一印本,仍然摘用了沈老题签。我看到那个簿本,面前一亮,心里一惊,咦!“宋”字横折钩三角中间的“锯齿”竟然消逝了!为了证明那不是我的错觉,我将1958岁首年月版《宋诗选注》题签与1988年题签频频比照,用高清相机摄影放大比照。没错,是沈老原先所题,没有其他改变,但就是“宋”字横折钩那里有明显差别。1988年湖北五印的《宋诗选注》,“宋”字消逝了锯齿和小洞,出书社事实无意为之仍是有意为之,已无从晓得;但据我小我测度,很有可能是出书社觉得1958年阿谁横折钩存有“瑕疵”,所以做了手艺微调,在原迹上略微“涂抹”,以使沈老的题签愈加美看。

沈尹默1958年题签和1988年湖北第五次印刷比照图

就书做“完美度”而言,沈老晚年所题“宋诗选注”,似不如钱、杨夫妻。然而,瑕不掩瑜,“宋诗选注”题签,事实灌输着沈老几十年的书法功力。假设说用笔受书写前提限造,结体则更多依靠肌肉记忆,人到老年末年,手臂、手腕之运动轨迹仍然能够娴熟。所以,我们看到“選”字平捺的倾斜度仍是那么大(一般人平捺不会那么斜),斜中寓正,险中求稳,恰是沈老楷书结字特色。我们还看到“詩”、“註”两字,摆布部件的搭配,在良莠不齐中到达平衡;两个“言”字旁,结体都是上宽下紧,下“口”出格写得内敛委婉。“註”字下“口”收得连小短横都省略了,忽令我思及沈老名讳,他原名君默,后将口字省却,改名尹默。字与人之间,原是如斯“无厚进有间”。

沈尹默的书法,一洗清末碑派书法之弊,重振海上帖学,闲雅细腻,平易近人,不故做艰深而清隽儒雅。沈老的诗词,也颇多学北宋欧、晏的温润秀洁、疏隽深婉,于孤单闲愁中,拜托人生的深厚慨叹。沈老的诗书与人生,共享着统一种温婉深隽的风气。董桥先生说他“50年才看懂沈尹默的字”,我觉得那话一点儿也不夸饰。

2022年12月7日于上海

做者:韩立平

编纂: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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