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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丨林黛玉引义山诗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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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引义山诗新论

文 | 李小龙

内容概要:关于林黛玉“最不喜好李义山的诗,只喜他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学界已多有研讨,但似另有剩义。一是林黛玉的改字并没有诗学上的深意,更多是对引用情景的暂时将就。二是林黛玉的引用及其对李商隐的亮相也并未着眼于诗学看念等理论层面,而应该放在宝黛钗三人关系开展的情节脉络中往解读。三是《红楼梦》的读者多认为林黛玉改字后诗意尤胜原做,其实是以《红楼梦》情节取代李商隐原做的布景来解读的成果。四是那种解读却也在后世诗歌创做中留下了陈迹,黛玉的暂时将就式改字却在良多诗人那里成为代替义山原诗的新的语典之源。

关键词:红楼梦 林黛玉 李商隐

每一部文学做品其实都有两重身份:既产生于某种文学传统之内,所以往往与那一传统的其他做品构成差别水平的互文关系;还产生于做者本身创造之中,所以对其艺术世界的熟悉又往往是一个闭环,前者在中国古代文学做品中尤为常例。因而,在解读中国古代做品时,若何安妥地在以上两种视角中取舍参酌,多会影响对做品意义的理解与断定。

一、问题的提出

《红楼梦》中便有一个聚讼纷纭的案例,学界产生了多篇专论之文,但仍有可深进切磋之处。

我们先来看一下那个细节,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看园”时,贾母率领世人由秋爽斋往蘅芜苑,从荇叶渚上船:

宝玉道:“那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喊人来拔往。”宝钗笑道:“本年那几日,何曾饶了那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喊人来拾掇的时间。”林黛玉道:“我最不喜好李义山的诗,只喜他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公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喊人拔往了。”①

此处所引李商隐诗出自《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认真核察,有两个事实能够确认: 一,李商隐原诗是“留得枯荷听雨声”,李诗各类传播版本间并没有异文②,所以,不存在曹雪芹读到的一个做“残”字的义山诗版本; 二,《红楼梦》所引改为“留得残荷听雨声”,那一点《红楼梦》传播各版本也根本不异③,小有破例的是舒序本,仅此本做“枯”,然其下文云“偏你们又留不着残荷了”,仍做“残”④,则当为舒序本誊写者或有意或无意据李诗回改,其实不影响各本皆用“残”字的事实。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大量引用前人诗做,此即此中一例,但与他例皆不不异,其他用例多云“旧诗”“前人诗”“旧人诗句”“前人有一句诗”之类表达,最多说“唐诗”,其实,那些句子大多耳熟能详,做者完全能够漫笔写出诗句的做者,但做者却没有,而是含混地用以上词汇来模糊过往⑤。 但此例却差别,做者清清晰楚地让黛玉说“最不喜好李义山的诗”,明白指出了所引诗句的做者。那种差别实可得而论。前述诸例之所以不书做者之姓名,是其实不期看让所引诗句的做者及其代表的布景成为《红楼梦》的互文,也就是说,曹雪芹有意将那些诗句所产生的文化生态虚化或漠视;或者也可认为,那些诗句是《红楼梦》阿谁艺术世界中的“旧诗”或“前人诗”,而非《红楼梦》艺术世界之外,做者曹雪芹身处此中的文化中的做品。如许,就把那些做品与它们实正的本来之间斩断联络。在阅读《红楼梦》时,我们经常会感触感染到做者为制止与现实成立某种暗射关系,想方设法斩断二者间的通路,或者说,做者尽量为做品的艺术世界重建一个自足的生态系统。好比宝玉说“尝闻前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末胜雕今’”,那个所谓的“前人云”在古典文献中全无踪影,连脂砚斋也不领会,其批语云“未闻前人说此两句,却又似有者”⑥,那可能不只是当今文献遗存不敷所致,也可能源于做者的有意虚构。

但是,林黛玉那里却明大白白地说出了“李义山”,做者似乎要特意给林黛玉引诗与李商隐原诗之间成立一个互文关系。也因而,引发了学界的诸多研究⑦,不外,一些讨论的着眼点或者在李商隐诗有没有如许的异文,又在林黛玉事实喜不喜好李商隐,继而讨论曹雪芹能否喜好李商隐(固然那两个话题也很有意义,因为能够窥见做者的诗学思惟与时代影响),并进一步诘问林黛玉为什么喜好那一句等等,那些研究都很有价值,也多有收获,但均仍有未达之一间, 用脂砚斋的话来说,就是都“被做者瞒过”了。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摸索。

二、“随文立训”式的改字

起首,切磋一下林黛玉引用时的改字问题。其实, 那是一种为与情境吻合而做的“随文立训”式的改动。随文立训为前人解经的一种办法,即在上下文语境中,给某词一个其实不普及利用但合于此语境的释义。黛玉的引用天然并不是解经之训诂,那里只是用此词来表白黛玉引用时因语境之差别而随口改动原文的意思。

在讨论此问题之前,要先确定黛玉说话时的季节。庚辰来源根基文做“宝钗笑道:‘本年那几月,何曾饶了那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喊人来拾掇的时间。’”⑧那里颇有异文。庚辰本于“几”下旁添一“个”字;己卯本做“本年那几日”,又在“几日”旁加点,旁改为“个月”⑨,那或许是反据庚辰本校改的,不成为据。则有“那几月”和“那几日”两种异文,尔后的版本中也各有传承。学界多认为庚辰本当据己卯本过录,则若非抄手误“日”为“月”,则有可能有意更改,更改的原因或是认为“本年那几日”语义似未当,因为“那几日”便足以限制时间,“本年”二字大而无当,似颇负担;然改为“本年那几月”则更不当,因时间跨度太大,前几月还在“接天莲叶无限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其实不需要人来“拾掇”,更不需要人来“拔往”。所以,当今的整理本多据己卯本文字校正⑩,然则“本年”的问题并未处理,戚序本和戚宁本则云“你瞧那几日”⑪,或即觉得到“本年”二字不当之调整,然俞平伯先生校本亦未摘用⑫。总的来说,“那几日”当无误。

那么,宝钗说的“那几日”事实是什么时候呢? 据文本内容来推,本回故事当发作在八月二十五日。因为巧姐发热,刘姥姥定见“瞧瞧祟书簿本”,彩明念《玉匣记》云“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此时之荷尚未枯,用“残”字更贴切。关于此,《红楼梦》中恰有能够援证之文,第六十七回袭人“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恰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那个夏末秋初可能是何时,书中并未明言,但亦可推知,第六十六回中柳湘莲对贾琏说“不外月中就进京的”,因贾琏信不外,还说“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后又说“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然后是尤三姐自刎、柳湘莲落发、薛蟠分土仪、办酒席等等, 则应该是八月下旬,实与前所云之时间附近。那里说得很清晰,喊“新残相间,红绿离披”,天然并不是荷叶枯萎之状。

能够看出,黛玉为了加强说服力,把描述此时秋景本不特殊贴切的诗句改了一个字,那一改动在她引用之后的语言中也有十分清晰的展现,即“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若不改此一字,顺延而下的话只能说“偏你们又不留着枯荷了”,在引诗之时,其不贴切尚不明显;顺延到本身评述时再如斯用,便会闪现出来。若前引为“枯”,本身评述时又暂时改为“残”,又会损伤评述的说服力。 事实上,那种引用时的随文改动恰是前人常有之例。钱锺书《谈艺录》论王安石诗李壁注时云:“卷四十七《黄鹂》云:‘娅姹不知缘底事,背人飞过北山前’,雁湖注引苏子美诗:‘娅姹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按《苏学士文集》卷八《雨中闻莺》曰:‘娇騃人家小女儿’,雁湖改字以附会荆公诗,尤不敷为训。”⑬此云“不敷为训”,次要是着眼于正文,“改字以附会”当然欠好,但亦可见前人引诗偶就己意改字的老例。

因而,固然能够确定李商隐的原文与曹雪芹的引文有一字之差别, 但那却绝非一个校勘学上的“他校”问题,因为小说世界中的引用有其“随文生训”的逻辑⑭,对此一问题切磋的关键不在于孰是孰非,而在于黛玉引用时为何要改字。

三、下落于情节脉络中的引用

改字的问题处理后,还有进一步要讨论的问题,即黛玉说她“最不喜好李义山的诗”,能否为林黛玉或者曹雪芹的实在设法呢?假设是的话,有没有对此诗原句“枯”字不满而有意改动的可能?固然戚序本此处竟然是“最喜好李义山的诗”⑮,但根据上下文的语境,即下文说“只喜他那一句”,可知此处当漏抄一“不”字,不成为据。但问题在于,林黛玉能否实的不喜好李商隐,或者说做者曹雪芹能否不喜好李商隐———关于做者曹雪芹以至林黛玉与李商隐的关系,已经有良多学者切磋过,结论却并不是如斯⑯。所以,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在做者曹雪芹与人物林黛玉都很喜好李商隐的前提下,黛玉为何要如许说。

前文所论,从外表上看,引此语改字是为了与其时情境吻合,从而使诗句产生应有的效劳,已经处理了那个问题,但所处理的只是一个字的枝节,还没有处理背后的逻辑。 接下来,我们还要从情节前后的脉络动身,来讨论黛玉引此诗的背后逻辑。在那里,我们能够引进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的情节来做为参照。在那一回中,黛玉竟然煽惑宝玉饮酒赌气,其实不通俗,其实,那其实不代表她鼓舞宝成全为酒徒,那不外是与宝钗斗法中的特殊形态罢了⑰。

明乎彼,则此处情节也就非常清晰了。理解那一段对话的关键就躲在上引的原文之中,或者说, 存在于做者对宝、黛、钗三人关系的设定之中。在那三人的关系中,黛玉不断是最为警惕的那一个,面临来自宝钗的威胁,她老是下意识地提防,以至会主动出击。黛玉与宝钗的关系在那一情节之后呈现了一个契机,就是黛玉在行酒令时不小心说出了《西厢记》的曲词,在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中,二人有了初步的息争姿势,到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时才使黛玉彻底放下戒心⑱。然而,在此前讨论 “黛玉半含酸”那个细节时,那次行令尚未起头,黛玉对宝钗的立场还在之前的形式之中。认真看一下原文。先是宝玉说“那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喊人来拔往”,那时,假设宝钗未接话,黛玉或许也可能附和宝玉的定见,然而心思细密又喜好给人讲事理的宝姐姐那时必定会有所表示,所以她立即就接着说:“本年那几日,何曾饶了那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喊人来拾掇的时间。”很显然,宝钗是附和以至撑持宝玉“那些破荷叶可恨”的定见的,只是在向宝玉阐明,为什么“还不喊人来拔往”罢了。根据宝玉与宝钗交往的一般逻辑,他得到宝姐姐的鼓舞,必然会尽快吩咐人手来清理残荷。黛玉能否认为那些破荷叶可恨已不得而知,并且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黛玉不克不及忍耐宝玉的揣度总被宝钗所摆布,所以她就必然要逆着宝钗说,而且要让宝玉改动从宝钗那里得到的撑持,转而撑持本身,以此来证明本身对宝玉的影响力。那一点并不是凭空揣测,一方面有前述“半含酸”为证;另一方面,黛玉的话若认真揣摩也能体味到,她说“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所谓“你们”者,看似说宝玉,其实就黑暗挂上了宝钗!

因而她才想到用李商隐的诗句来感动宝玉,使他附和本身的看点。为了储蓄积累那句诗的势能,她用欲扬先抑的体例先说“我最不喜好李义山的诗”,然后表白“只喜他那一句”,把此句凸显出来。也或许是怕影响宝玉对那句诗承受的效劳,因为宝玉历来喜聚不喜散,不喜任何与式微有关的意象,所以在念出此句时,随口把“枯”换成了“残”,从而把一种衰飒的情景酿成“新残相间,红绿离披”之景——那个景致其实仍是充满诗意的,连袭人都“沿堤看顽了一回”。把那一点阐发清晰,我们就大白了,黛玉的“最不喜好”与改字都不该该下落在诗学倾向上,以至也不克不及完全机械地折算到宝黛二人的结局上,而应体察三人交往的情境,来领略黛玉此语的意图。

四、黛玉改字的效果

不外,有一点似乎值得认实切磋,那就是黛玉改字的效果。 有人认为黛玉引此诗改一字的艺术效果较原诗尤佳,其实其实不安妥。

义山原诗首句云“竹坞无尘水槛清”,写情况之清幽;次句云“相思迢递隔重城”,写孤寂中的思友;第三句云“秋阴不散霜飞晚”,写深秋之阴霾:前三句展叙出阴郁的气象与诗人暗淡的心绪。然而,在那阴郁的气象中,诗人却发现了对抗消极情感的办法,即引至末句“留得枯荷听雨声”,此句实由第三句而来,正如纪昀所评:“‘秋阴不散’起‘雨声’;‘霜飞晚’,起‘留得枯荷’。”⑲则阴郁之“秋阴”已化为“雨”,而秋霜为雨所阻,故“枯荷”仍在——一般来说,下霜之后,便需收藕,那时势必拔往荷叶。能够看出, 固然“枯荷”是较为衰飒的意象,但殉国山诗而言有两个原因不成改为“残荷”:一是就诗意的表层逻辑来说,残荷仍是“红绿离披”之状,与“霜飞晚”所暗含的不收藕从而“留得”荷叶之意不克不及接榫,因为没有掘藕的可能性,也就没有“留得”与否的问题。 二是李商隐原诗的意境脉络,是由阴郁之情况和暗淡之心绪,突然因听到荷叶上之雨声,原来那雨声会滋长忧思,如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蒋捷“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等所描摹之情境。 然而,做者了不得的处所,或者说此诗之所以可称义山诗的典范,就在于他用艺术的审美熔化了感情的忧伤,原来只说听雨声,是一种痛苦的表达,但做者却因“霜飞晚”而能够“留得枯荷”来听,反有一种幸运之感。关于此句,刘学锴先生有一段超卓点评,颇可参考,他说:“末句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但要领略诗句所蕴含的情趣,却须重视从‘秋阴不散’到‘雨’,以及那‘雨’自己,都有一个时间的过程。诗人本来是不断在那里思念着远隔重城的伴侣的,因为神驰天外,竟没有留意气候的改变。不知不觉间,下起了淅沥的秋雨,雨点洒落在枯荷上,发出一阵错落有致的声响。那才不测地发现,那萧瑟的秋雨敲打残荷的声韵,竟别具一种美的情趣。看来却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的气候特意做美了。枯荷给人一种残败衰飒之感,本无可‘留’的价值:但本身如许一个旅宿思友、长夜不眠的人,却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孤单,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了。”⑳ 从那个意义上来说,“枯”字固然衰飒,但与原诗密合无间,不成更易。那一点,深受《红楼梦》影响的《花月痕》即可为证,其第十一回为荷生过生日行令,“剑秋便饮了酒,说道:‘留得枯荷听雨声。’摘秋先说道:‘今日荷花生日,不准说那衰飒句子,须罚一杯再说。’”㉑此处固然未用“残”字,但拈出此句,并以此字做文章,当有《红楼梦》的影响。

再看林黛玉的引用,因为只是单句而非全诗,就不消考虑前后之意脉。如许也就剥离了义山诗营造的暗淡情感及其之后的艺术转化。所以仅从末句来看,黛玉的改字反更贴切,周绍良即称其“从摘句的角度来看,‘残荷’其实比本来‘枯荷’意蕴长些”㉒,然仅为揣度,未做细论。此句之要在于留荷听雨的诗意闪现,则所留为“新残相间,红绿离披”之残荷,颇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残句)的清韵。那种闪现与“枯”字反觉扞格,因而清幽之韵与衰飒之枯荷实不协调——固然那种反差恰是义山诗想要表达的况味。正因为离开了义山原诗的束缚,所改之字反倒营造了另一种意境:义山原诗末句或受孟浩然“荷枯雨滴闻”句之影响㉓,固然此句亦颇有称之者,然可供读者频频回味者尚少;黛玉改字后,那个“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句子却与苏轼“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诗意产生互文效果(二者诗思相类,且苏诗下句有一“残”字,或亦曹雪芹改字之来处),固然苏轼诗本来或亦承义山句而来,然其诗才又为那一小结裹付与了更丰沛的诗意,使得黛玉改字后的句子有了更丰富的诗意阐释空间。

五、黛玉改字的影响

林黛玉的改字固然产生在小说世界之中,但跟着《红楼梦》的典范化, 其影响力却走出了小说世界的樊篱,进进到古典文学传统的互文系统之中,对后世的诗歌写做产生了影响。

先看李商隐原诗的影响。叶颙为元人,四库馆臣曾据其“集中《挽琳荆山上人》云:‘大德庚子春,生我及此公。’以年计之,当洪武戊申,景南年六十有九矣”㉔,则其生于元大德四年(1300)。其《樵云独唱》卷四有《丙申大旱呈时官二首》,其一云:“自夏经秋百日晴,更兼无处不戈兵。千畴万亩枯槁尽,留得衰荷听雨声。”㉕径用李诗原文,然将“枯”字亦改往,然并不是有何特殊原因,不外是上句用了“枯”,下句为避反复罢了。明人袁翼(1493?- ?)《邃怀堂全集》诗集后编卷五有《重过西溪有感》云:“避暑莲溪一鉴清,劫灰事后草堂倾。离披留得枯荷叶,夜夜风前做雨声。”㉖则完全脱化自李诗,非但“留得”“枯荷”“雨声”均袭用,前之“一鉴清”似亦有秉承之迹,然其诗意已全然差别,李诗以荷叶之留而见证雨声,此诗之意则写荷叶被风吹而做雨声。

在此承受过程中, 独一破例的是明人苏濬(1542—1599)的《苍梧君子亭漫咏》,其诗云:“倚槛秋光散客情,樽前波净一身轻。冷亭锁尽白云色,留得残红听雨声。”首句与义山诗首句颇似,知当据彼翻出。末句虽将“荷”改为“红”字,但所咏仍为荷花,因而组诗之第一首云“几朵田田出水时”,又云“唱彻莲歌鸟不知”,可见此诗几乎全翻李诗而来㉗。然此诗却用“残”字,或与其诗所咏的时间有关,将“荷”改为“红”天然不只是利用代字,更可能的是荷花照旧“红”,所以“枯”字与实景不合。

然至《红楼梦》问世以后,诗歌中袭用此诗的谱系却发作了改变。如清人斌良(1771—1847)《抱冲斋诗集》卷十四《青海纪行集》中有《潼关署后小园十弟邀同游览即题》组诗,其三云:“红泥亭子漾波光,昆季相将话落日。留得残荷凉听雨,种培秋菊晚宜霜。黄云稻熟迷高陇,碧玉渠横出短墙。公暇履綦聊徙倚,权当问俗课农桑。”㉘此报酬满族正红旗人,时代亦在《红楼梦》流行以后,则读到此书的几率十分大。此处“留得残荷凉听雨”一句已几乎是《红楼梦》所引原句了,不外此句为奇数句,尾字须仄,故不能不稍加改动。当然,仅此一例尚不克不及阐明问题。细核文献,其例实多,如潘诚贵《新秋水芝池上》诗云:“霜叶纷红锦,秋花媚绿萝。石坳穿稚竹,水槛卧残荷。笛引邻家近,香留隔宿多。新冷上屏背,雁已渡银河。”㉙其“水槛卧残荷”虽与“留得残荷听雨声”较远,但从“水槛”之一词知其必自义山诗化来,然用了“残”字。再如女词人邓瑜(1843—1901)有《金缕曲·丁卯春日初游西湖》一阕,下阕云:“水天别映孤山路。放中流、夕阳影淡,一枝柔橹。乍听钟声风外落,知在云深深处。又背转、蘋洲菱渚。留得残荷依弱盖,同情红、犹做凌波步。闲意态,问鸥鹭。”㉚非但有“留得残荷依弱盖”的句子,还有“蘋洲菱渚”,似亦当与《红楼梦》有关。

还有清末闻名诗人樊增祥(1846—1931)有《雨宿华清》诗云:“晓折垂杨向霸亭,满衣香雨进华清。秋池留得残荷在,来听跳珠第一声。”亦可清晰地看到影响之迹;其人又有《更漏子》词一阕云:“北池花,西苑柳。东府桐阴玉甃。昆池水,汉时功。莲房坠粉红。红粉女。莲心苦。留得残荷疏雨。孤枕上,小楼头。从春听到秋。”㉛樊氏频频化用,然均用“残”字。曲至民国,仍有继做者,如孙伯亮《游鼋头渚遇雨喜即放晴》有“红叶不因秋思老,残荷犹为雨声留”之句㉜。 那些做者都在《红楼梦》之后,其化用义山诗时却都打上了黛玉改字之烙印。

当然,生于《红楼梦》之后能否即必然读过此书,似还在未知之数。其实亦可证之。如清代闻名女词人顾春(1799—1876)《东海渔歌》有《鹧鸪天·题南栖白叟秋水图》一阕云:“瑟瑟凉风进小池,红衣落尽翠离披。双螯荐酒重阳近,一鹰冲天夕照迟。白露结,碧云壅。波沉菰米动涟漪。同情秋色无多日,留得残荷听几时。”㉝末句即当由《红楼梦》脱出。那一点可由此词前“红衣落尽翠离披”句与《红楼梦》中“新残相间,红绿离披”之附近为一证,更可从顾春与《红楼梦》之关系为证,因顾春曾做《红楼梦》之续书《红楼梦影》㉞,于其书天然熟稔无疑。类似的例子还有金武祥(1842—1924)《粟香漫笔》云:“余所做便宜艺外,试帖最多,每为师友所赏。”所举之例有名为《留得残荷听雨声》者,中云“碧添三尺涨,红剩一枝秋”,不单题全袭自《红楼梦》,就是所举的两句也有红楼风味,似乎即从“新涨绿添浣葛处”与“抛书人对一枝秋”化来者。而做者对《红楼梦》亦甚熟悉,《粟香漫笔》卷五即有“纳兰性德与《红楼梦》”一条㉟。

纵看中国诗史,章回小说之典故历来不克不及登大雅之堂,即与传统史部典籍比来之《三国演义》亦不克不及免,清人诗文偶用其书为典即遭后人讪笑。如《随园诗话》即云:“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进诗? 何屺瞻做札 ,有‘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末身惭悔。某孝廉做关庙对联,竟有用‘秉烛达旦’者,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㊱ 然《红楼梦》中引义山诗偶改一字,却能在传统诗史中留下陈迹,不能不说既是《红楼梦》浩荡艺术力量的佐证,也是曹雪芹诗歌艺术精湛的佳例。

北京香山曹雪芹故宅

正文

①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书社2008年版,第539页。以下引《红楼梦》原文若无特殊阐明,均引自此书。

②⑲李商隐著,刘学锴、余恕诚集解《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6、78页。

③冯其庸主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第三册,文化艺术出书社1988年版,第2133页。

④《舒元炜序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书社2019年影印本,第1234页。

⑤ 参李小龙《〈红楼梦〉引诗歧误综考》,《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1辑。按:本文原为《〈红楼梦〉引诗歧误综考》一文中之一节,然因篇幅过长,畴前文中截出单行,故在引诗歧误之论述上,不再补论,祈参前文。

⑥⑧《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书社2010年影印本,第351、921页。

⑦相关文章甚多,颇有新见者如下:刘永良《袭故弥新点铁成金---〈红楼梦〉对唐宋诗词的借鉴》,《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3辑:贾东方《〈红楼梦〉一辨---“枯荷”抑或“残荷”》,《浙江树人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段启明《大看园里玉溪生---兼及“枯荷”与“残荷”》,《曹雪芹研究》2017年第3期:尹梦《〈红楼梦〉与义山诗的互读---从“留得残荷听雨声”谈起》,《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研究》2019年第2辑。此文完稿后,又拜读到高树伟先生《〈红楼梦〉“述古创新”管窥--黛玉不喜义山诗、正邪两赋及意淫新论》一文(《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2辑),亦多创获。

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己卯本》,人民文学出书社2010年影印本,第891页。⑩人文本三版文字均据己卯本文字,然均失校(参1982年版第554页,1996年版第540页,2008年版第539页):《石头记汇实》则误认为庚辰本亦做“日”(海燕出书社2004年版,第五册第357页)。

⑪⑮参《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书社1975年影印本,第1491页:《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南图本》,人民文学出书社2011年影印本,第1551页。

⑫参《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人民文学出书社1993年版,第428页:《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第215页。

⑬钱锺书《钱锺书集·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86页。

⑭详参李小龙《若何凝聚活动的文本:中国古代小说适用校法四例刍议》,《北京大学学报》2022年第4期。

⑯如周汝昌有《芹溪与玉溪(谿)》一文(周汝昌《献芹集》, 山西人民出书社1985年版,第412-416页) ,首标此义,后亦有学者据周文扩衍成文。

⑰参李小龙《“黛玉半含酸”的隐脉》,《文史常识》2020年第1期。

⑱参李小龙《林黛玉的“雅谑”与“谑而不虐”》,《文史常识》2020年第9期。

⑳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中州古籍出书社2013年版,第2212页。

㉑魏秀仁著,杜维沫校点《花月痕》,人民文学出书社1982年版,第75页。

㉒周绍良《绍良文集》,北京古籍出书社2005年版,第1318页。

㉓孟浩然著,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书社2000年版,第429、312页。

㉔魏小虎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汇校》,上海古籍出书社2012年版,第5449页。

㉕叶颙《樵云独唱》,《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5年影印本,85页。

㉖袁翼《邃怀堂全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515册,上海古籍出书社2002年影印本,第283页。

㉗汪森编《粤西诗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5册,第413页。

㉘斌良《抱冲斋诗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508册,上海古籍出书社2002年影印本,第224页。

㉙徐世昌辑《晚睛簃诗汇》,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89年影印本,第1156页。

㉚王延梯辑《中国古代女做家集》,山东大学出书社1999年版,第1169页。

㉛樊增祥著,涂晓马、陈宇俊校点《樊樊山诗集》,上海古籍出书社2004年版,第682、1658页。

㉜龚近贤主编《锡山旧闻·民国邑报博摘》,上海辞书出书社2011年版,第280页。

㉝张璋编校《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上海古籍出书社1998年版,第209页。

㉞参赵伯陶《〈红楼梦影〉的做者及其他》,《红楼梦学刊 》1989年第3辑。

㉟金武祥撰,谢永芳校点《粟香漫笔》,凤凰出书社2017年版,第188、132页。

㊱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人民文学出书社1982年版,第164一165页。

做者简介

李小龙,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传授,中国诗词大会命题专家,北京高校优良本科育人团队带头人,北京市青年教学名师。曾获北京市优良博士学位论文奖、全国优良博士论文提名奖、高档学校科学研究优良功效奖(人文社会科学)三等奖、胡绳青年学术奖提名奖、国度级教学奖二等奖。出书专著及古籍整理类著做二十余部,颁发论文百余篇,主持国度社科项目及北京市社科项目多项。

本文选自《红楼梦学刊》2023年第1辑

文章来源:微信公家号“红楼梦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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