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谈读书,并不关怀未来的书都“缩到阅读器里头往”
锺叔河谈读书,其实不关心将来的书都“缩到阅读器里头往”
锺叔河,出书家、学者 王平摄
您小时候读的是什么书?
锺叔河:我从小读的就是铅字印在纸上再拆订成三十二开的平拆书,但在老家书房中,在长沙府后街和南阳街的书店里,进目触手者仍满是木刻线拆本。避着父师本身偷看旧小说,从《施公案》《七侠五义》到《西游记》《三国演义》,有光纸上石印小字看成了近视眼的,也满是线拆,随时能够卷起来塞进裤袋,拆做听话的勤学生。
您若何对待卖书人和读书人的关系?
锺叔河:读书人不克不及不买书,买书即不克不及反面卖书人打交道。读书人和卖书人的关系,由来久矣。
最早的书市见于《三辅黄图》,王莽谦和下士时,长安太学规模颇大,四周有个“槐市”,“诸生朔看会此市,各持其郡所出货物,及经传册本,笙磬乐器,相与买卖”,情形几乎同美国大学校园里的street fair差不多。可见学生下海,古已有之,那也是王莽为了坐上金銮殿而着意营造的“文化富贵”之一小小侧影。
是纸的逐渐改进和操纵,才促成了书的普及和专业卖书人的呈现。《后汉书》记载,王充“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家贫无钱买书,偏能过目成诵,来到洛阳书市,专门只看不买,王充那位读书人也够精的了。洛阳卖书人的办事立场也实好,容许王充尽量揩油,假设没有他们行便利,《论衡》也许就写不成如许好。可惜范蔚宗没有记下一两位卖书人的姓名,否则奉之为书店业祖师,岂不比铁匠行崇奉太上老君适宜得多吗?
我想,卖书人以书为生计,自不克不及不以读书报酬衣食父母(今称天主,则比父母更尊矣);而读书人若实以书为人命,亦当视卖书人如救苦救难看世音。联合二者的纽带就是书,只要相互都喜好书,垂青书,熟悉书,天然同声响应,同气相求,共存共荣,和谐无间。只怕身在书界,而心不在焉,关于书和读书人一概淡然,即便没穿“烦着哪,别理我”的文化衫,脸上却明摆着那样一副神情,则虽焚香顶礼,亦不得灵验矣。
您曾经在《因何读书》里总结了几条读书的原因,好比因孤单而读书,因思疑而读书……
锺叔河:前人经常以读书排遣孤单。东坡云:“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
旧社会读中小学时读书不知抉择(亦不准抉择),什么“三纲者,君臣义”,被灌满了一脑子,后来才知满是废话。如不想带着个充满错误的脑子进坟墓,仍是找些实正讲科学讲事理的书看看才好,至少在身后能够做一个大白鬼。
人的一生,读书的时间本就不多,又不幸在听废话念废话上浪费了好多工夫,像我如许,成果即是蒙昧。而求知却是人的本能,不为名不为利,只是为了称心一点猎奇心,也得找点书读读。一读,方知对有些事物自认为知的,其实所知甚少。
诚恳说,读书是专心以至悲伤的事,带来的纷歧定都是快感,往往是伤感,以至痛感。但人事实是人,不克不及光饮苦茶,食苦瓜,有时也得噙一颗青果什么的,换换口味。所以散文漫笔、杂志副刊,有时也要看一点,做为小憩。《中国国度天文》和《国度人文汗青》两个刊物,因为有图文并茂的好文章,所以每期必看,曲到现在。
您特殊喜好逛古旧书店?有什么印象深入的故事吗?
锺叔河:20世纪50年代末,全行业社会主义革新完成之后,全长沙市只要黄兴南路一处古旧书店,并且线拆刻本一年比一年少。但民国期间以致晚清的石印、铅印本还相当多,我所读的胡适和周做人的书,差不多满是从那里的架子上找得的,均匀人民币二角到三角钱一本。我初到街道工场挈板车时,月工资只要二十八元,一家数口,拿出两三角钱其实不随便。后来学会了绘图做模子,收进逐渐增加,两元四角钱十本的《四部丛刊》连史纸本《高太史大全集》才气买得。
最值得一说的是“民国二十五年八月初版”的饶述一译《查泰莱夫人的恋人》。1961年秋天,我在古旧书店架上发现了那本久闻其名的书时,却被旁边另一位顾客先伸手拿着。一时情急智生,也顾不得许多,便一把从他手中将书夺了过来。他怫然作色要和我理论,我平易近人对他曰:“莫急,莫急,我只拿那本书问一个小小的问题。”一面敏捷走向柜台问店员:
“你们收买旧书,不看证件的么?”
“怎么不看,大人凭工做证,居民凭户口本,学生凭学生证。”(其实店堂里贴有通告,乃是明知故问。)
“学生怎么能拿书来卖,还不是偷了本身家里的书。那本书即是我儿子偷出来卖的,我要收回。”
“那不可。对店里有定见能够提,书不克不及带走,儿子只能由你们当父母的本身管。”
“好罢,定见请你向店指导传达。那本书就按你们的标价,一块钱,由我买回往,算是没有教导儿子的报应好了。不外你们也确实不应收买小学生拿来卖的书,是吗?”
店员原认为我要强行拿走书,做好了应战的预备;成果是我按标价买走那本书,店里无丝毫缺失,天然毫无异议表达附和,立即收款开发票,《查泰莱夫人的恋人》便属于我了。
先伸手拿书的那位顾客站在一旁,竟然未插一言(也许他原来无意购置,只是随意看看;也许他比我还穷,口袋里连一块钱也拿不出来),到那时便废然离往了。
那件事我不断在友人中夸口,认为是本身买旧书的一次奇遇和“战绩”。
您收存的古旧书有什么珍本吗?
锺叔河:多年来陆续翻得的,有《梅欧阁诗录》,是张謇在南通开更俗剧场,建梅欧阁,请梅兰芳欧阳予倩前去表演的纪念诗集,线拆白棉纸本,卷首有照片十九帧,非卖品,以一元五角购得。有《杜氏家祠落成纪念册》,是民国二十年杜月笙在浦东高桥修家祠举行浩大庆典时,由上海中国仿古印书局承印,赠给宾客做纪念的,线拆上下二册,由杨度编纂(名义是“文书处主任”),章士钊为做跋文(题做《杜祠看礼记》),有蒋中正、于右任等多人题词,价三元。还有一册“光绪十一年乙酉八月刊刻”的《杨忠愍公集》,我为张恼人“请代夫死”的奏疏冲动,认为那是从另一角度对专造政治残暴暗中的揭露,花二元四角钱买了下来。本亦只以通俗旧书视之,但曾申报《世界记忆名录》的“首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单”,上列第十项“明代谏臣杨继盛遗书及后人题词”,恰是那本。固然那该是实迹,那只是刻本,但两百多年前的刻本,在今天也弥足贵重了。
我拣得的旧书都很廉价,但也有贵的,并且是越来越贵了。有一回在清水塘地摊上,见有《新湖南报反右斗争专刊》合订本一册,第一期即是蓝岗揭露唐荫荪、锺叔河“同人报右派集团”的素材,薄薄十几页索价高达五十元,几经讨价还价,才以二十五元得之。假设没有本身那三个字还有墨纯的两个字在上头,我还实的舍不适当那一回“二百五”呢!
您进进出书界后做的第一件工做是“走向世界”丛书?
锺叔河:我到出书系统来工做的目标,就是要推出“走向世界”丛书。出书社是墨正介绍我来的。我那时候常考虑中国的将来,根本问题是若何使中国走向世界。
中国人走向世界,就是从远东走向远西,从东方走向西方。中国人从东方走向西方的起步,比欧洲人从西方走向东方至少晚了一千七百年,那就是两边在走向外部世界上的差距。那时杨绛和我老伴墨纯通过一些信,也对我谈到钱先生对“走向世界”丛书的关心,还有他热情为我的书《走向世界——中国人察看西方的汗青》做序是他“生平的独一”的故事。
能否谈谈您和钱先生的友情?
锺叔河:钱锺书先生我本来其实不熟悉,初见到他完满是因为《读书》杂志的董秀玉(后来的三联书店总司理),她在我1984年一月到北京往的时候带着我往的。我那小我很怕游览,很怕坐车。那一次我又晕了车,无法全神灌输谈话,临走时连本身的地址都没有留给钱先生。钱先生写信给我,也是寄给董秀玉托她转寄的。信中对“走向世界”丛书复原译名的错误提出了一些中肯的定见。
随后我们就通起信来。钱先生在信中说,你写的导言很有意义,更好能在那个根底上写成一本书,我愿为做序。董秀玉他们也表达愿出那本书,沈昌文、秦人路几位还约我座谈过。后来《走向世界——近代中国常识分子察看西方的汗青》(按:2010年第四次重印改名《走向世界——中国人察看西方的汗青》)固然没有在三联出,但是钱先生的序不断印在卷首,那永久是我的荣耀。钱先生的序文有三份手稿在我那里。他人或者会认为钱先生有很大的架子,完全不是如许,他很随意的。他写的序,他说有定见你能够改,我也确其实上面“改”了,“改”掉的是他对我的奖饰之词,他的文章当然不需要改。我“改”过的稿子,他又誊一遍。他本身也喜好改,在一封写给我的信中诙谐地说本身,“文改公之谥,所不敢辞”。哪怕是写一篇如许的小序,他也习惯了一改再改,硬要改到“毫发无遗憾”才行。那三份手稿,如今仍在我那里。
关于纸量书能否消逝的话题,多年前就有过切磋。您对书的将来怎么看?
锺叔河:西谚云“欲知其将来,先明其原始”,所以无妨学学夏曾佑先生编汗青教科书问“男女私通始于何时”,先来问问人们称之为图书的那种工具始于何时,假设仍援夏先生之例,也答应以答“河图洛书”吧。“河出图,洛出版,圣人(伏羲、大禹)则之”,以成八卦九畴,那是《书经》和《易经》中的话,比屈原问“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更为“典范”,但同样也如司马迁说的“绅耆先生难言之”,做不得数。
其实人类自从野蛮起头进进文明,便有了交换、进修、传承的需要,也有了想象与祈求。三千年前殷人用锐器刻在甲骨上的,四千年前两河流域人用小圆棒划在湿黏土板上的,五千年前古埃及人用炭黑写在纸草(papyrus)上的,曲至二万五千年前克罗马农夫彩绘在法国和西班牙洞窟石壁上的(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彩图第七页),都是祖先的创做,祖先留下的信息,也就是实在存在过至今还存在(当然只能存在于博物馆和图册里)的“河图洛书”。
我们的图书就是如许产生、开展、延续下来的,它们是文化的产品,同时又是文化的载体,只要文化不灭,图书也就不会消亡和消逝的。
当然,人在变,文化在变,图书的内容和形式也不成能稳定。孔子读《易》,“韦编三绝”,串联简册的皮条翻断了三次,因为那时的书是写在一片片竹简上,再用皮条串联成册的,频频不竭地翻读,皮条也禁不住。那比起今天用电脑,在阅读器上读书,书之重轻和读之难易,改变确实极其浩荡。但是不是用阅读器读《易》就能比孔子读得更好呢,恐怕谁都不敢拍胸脯包管。
将来的书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我实不晓得,是不是城市缩到阅读器里头往呢,难说。我想,即便阅读器实能全面代替纸本,也不外和平拆代替线拆、纸本代替竹帛、竹帛代替甲骨一样,又来一次世代瓜代罢了。容貌再变,供人阅读的功用不会变,人们读它,仍是在读书。
诚恳说,我对此其实不怎么关心。明天将来既已无多,架上的旧书且读不完,将来的书还读不读得了,读不读得懂,好像太阳上的氢还能烧多久的问题一样,于我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了。
(编者注:本文由锺先生受权从其本人著做中摘录而成,并经其本人审阅修改)
来源:《中华读书报》3月15日第3版
编纂:邓洁舲
二审:刘雅
三审: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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