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 | 艾玛

在海边

艾玛

2022年炎天，岛城海边多了几个核酸检测点，有一处就设在海滨步行道边上的小广场上，那应该是岛城距海比来的核酸检测点了，假设风大一点，又赶上涨潮，列队做核酸时，就有可能被扑上岸来的浪花打湿衣衫。在必需往做核酸的日子里，我老是抉择往那个距海比来的检测点。列队期待时看看海，吹吹海风，觉得上会有些纷歧样。来那做核酸的人良多，有的人来时会牵着他们的狗，把狗拴在海边的栏杆上后再往列队做核酸。狗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一碰头就免不了扑到一块密切地打闹。而它们的仆人戴着口罩，缄默地将它们拉开、拴好，很快狗一排、人一列地各自回位，共度一段海边光阴。

海中有两个小岛，有时它们看上往很近，有时看上往很远，有时痛快隐而不见。不外，不管气候若何，看不看得到那两个小岛，却老是能看到船，大船、小船，以及浩荡的货轮，差别颜色的集拆箱积木一样安稳堆积在船上，它们来来往往，像个安抚，使人觉得世界仍是昨日容貌。气候晴朗时，还能看到些标致的小帆船，它们在阳光和波澜之间飘荡，笨重得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每一天都纷歧样的海，不，是每一分钟都纷歧样的海。看久了，就会发现海边的每一块礁石、每一处弯曲的海岸，也老是在以差别的姿势驱逐每一个潮涌。普鲁斯特在《追想逝水韶华》里写大海，“我拉开窗帘。每个容貌的大海停驻的时间从未超越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个大海了。”在《追想逝水韶华》丰沛到令人窒息的细节之中，现在那是最能引起我共喊的一段。有一天，做完核酸我又顺着海滨步行道往东信步走往，颠末了几个缄默的垂钓者后，在一处悬崖边，看见不知谁贴在木栏杆上的一张红色小贴纸，上面写着“体温一般”几个字。那一刻事后的大海，给我的觉得，就是一个刚测过体温，且体温一般的海，连它偶尔扑向岸边的大浪，也似乎是为了逗乐而跟人们开的一个打趣……那种觉得希罕而又天然，似乎有谁在我们的生活里竖起了一块新背景，日常的事物在向我们演绎什么，我们不知不觉、情不自禁地参与此中。普鲁斯特在巴尔贝克看到过蓝色、灰色、火红、暗紫色、以至粉红色的海，还有马戏团一样的海、城堡般的海、像啤酒或是像牛奶似的海……但当他走进画家埃尔斯蒂尔的画室，他要从画做，从画家笔下的房屋、教堂、水手和船只之间辨认海。他长久地凝视一幅画，然后醒悟过来，“那仍是海。”就像在摩西脚下认出金牛，在亚伯拉罕脚下认出羊。

巴尔贝克海边有埃尔斯蒂尔，岛城海边有孙师傅和宋教师。

在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个季节中的任一天，任一天中的任一个时辰往海边，你总能碰着垂钓的、赶海的，或是佩带简单的潜水用具只身下海的海碰子，就像普鲁斯特通过埃尔斯蒂尔的画笔从头熟悉巴尔贝克的海一样，我也要通过那些每日与海打交道的人从头熟悉身边那片海。孙师傅和宋教师即是他们中的两位。宋教师六十七岁，退休前在一家职业学院教模具设想与造造，主攻外壳注塑模具。他为一款家用医疗器械设想的注塑外壳别致美看，很受欢送，热销多年。宋教师天全国午三点摆布开车来海边，做完核酸往垂钓，或是钓完鱼再做核酸。宋教师一人三杆，随身一只小桶，一把小马扎。与其他垂钓者差别的是，宋教师钓到小鱼，会从头放回大海，因而他的小桶里，老是空的。我看察过很多垂钓者的小桶，桶中多是成人拇指大小的鱼，以小黄鱼为多。我童年时在家乡稻田边的小水沟里挠到的鱼，也要比那大、比那多。有次我站在宋教师的空桶边，问宋教师钓到过的更大的鱼有多大。宋教师指了指瞭看塔那，说往年，我在那钓到过一条一斤二两重的黑头。二十年前，我刚来青岛时，一位同事说她小时候，退潮时在海边的礁石缝里常能挠到筷子长的鱼。想起她的话我不由叹了口气，无论怎么看，大海都像是收回了它的大方。那时，宋教师看着大海，很有掌握地说道：“等水温低下往，十八度以下，大鱼就会多起来的。”那句话里显露出的耐烦、乐看让我停住了，听上往像是说天黑前水温就会降到十八度以下似的。彼时刚进进十月，距水温到十八度以下，还有好些日子呢。所以，那位钓到小鱼不会要、晓得如今水温高峻鱼少的宋教师，实的是来垂钓的吗？倒更像是在给生活注塑，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倒一个不那么荒谬的若何存在的模呢。

再说说孙师傅吧，孙师傅七十一岁，退休前是青岛造船坞电焊工，参与过全国第一艘浅食水喷水推进多用挈船的船体焊接工做。（孙师傅说起那个名字有些拗口的挈船时，口气很是骄傲的。）薄暮往海边漫步，在闻名的海滨景点“燕岛秋潮”以东约五十米处的小船埠，常能碰着赶海回来的孙师傅。孙师傅赶海所用东西很简单，一艘本身组拆的皮筏子，只要一只澡盆大小，皮筏子的一头用白色泡沫板加高，构成靠背。两根八爪竿，一把小鱼叉，潜水服、氧气瓶、小桶什么的，也是少不了的。孙师傅身段高峻，小皮筏子上也其实不像是能待得温馨的处所，所以我不断认为，他和那些后备箱里放着潜水用具、下班后开车渐渐赶到海边的年轻海碰子一样，每次在海水里最多也就耍个两三个小时，就会兴尽而回的。

阿谁距海比来的核酸检测点会在晚上七点半收摊，有时为了避开顶峰期，我会在收摊前赶过往做核酸。有一天，做完核酸，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我往海边走往，老远就见有几小我围在小船埠那，脖子前伸，垂头看着地上什么，路灯从他们头顶照下来，远远一看，像在演一出舞台剧，有趣得很。我猜应该是有海碰子上岸了，收获大约可看的，不然也不会引起各人围看了。我便也加快脚步，赶紧过往看一看。偶尔，碰着海碰子上岸，恰巧他们有收获，收获还很多，本身食不完，有余外的要出卖，我也会从他们手上买一点，多是小杂鱼、八带、海螺之类，样样都要比从集市上买的更别致。我从他们那买小海鲜，也从他们那获得了许多常识。好比，从孙师傅那我晓得了若何辨认前海和后海的八带，前海八带色近人类肤色，浅褐色，或是偏灰色，后海八带则偏黑色。据孙师傅说，焯过水后，后海的八带会缩小良多，而前海八带不会。听上往后海八带滑头得很，擅长故弄玄虚的，而前海八带则是诚恳的八带，名副其实的肥美。我走过往后，挤进人群，才发现是孙师傅上岸了，他正在整理渔获，一只小盆里拆着两条小黑头鱼，小桶里有二十来只八带，孙师傅正把它们五只一组地分拆在塑料小盆里。孙师傅一般都在天黑前上岸的，所以以往，我多是在薄暮买了小海鲜后，间接拎回家烧来食。那个点过了饭点了。我看着小盆里的那些前海八带，心里有些遗憾。我问孙师傅今日什么时候下的海，怎么耽误得那么晚。孙师傅点了收烟，说下战书一点就下海了。我有些食惊，很难想象他靠那个小筏子在海水里泡了五六个小时。那时，一个戴着口罩、牵着条边牧遛弯的大爷路过，对孙师傅说，“老孙，早上那条偏口不错啊。”孙师傅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我骇怪地问孙师傅，早上您也下海的么？孙师傅说有时早上也下海。“玩呗。”说着他摇了摇头，叹道：“哎呀如今可实没啥意思。”

那晚我仍是从孙师傅那买了一小盆八带，没让他帮着处置，而是根据他教的保鲜办法，把塑料袋扎紧口，放进了冰箱的冷躲室里。第二天中午，我把那几只八带拿出来时，发现它们已经窒息而亡。我松了一口气，洗净后配上白萝卜丝烧了个汤，汤的味道仍然很鲜美。饮着汤我突然想起孙师傅的那一声感喟，悟到“没啥意思”的可能不是海上，而是岸上。因为岸上“没啥意思”，孙师傅在海上待的时间才越来越长的吧？那很难不让人想到普鲁斯特。普鲁斯特三十五岁前混迹社交场合，“不断过着一种极为好笑的、极为懒散的、极为无聊的浪荡生活。”（斯蒂芬·茨威格语）一夜之间，像是觉得到脱钩的发条立即要敲响丧钟，他一下便把本身从最最喧闹的社接壤掷进到最最艰辛孤单的写做之中往。他上了他的方船，在那似水韶华里往漂，不断漂到生命最初一刻。孙师傅、普鲁斯特，是不是又很有些像若昂·罗萨的短篇、《河的第三条岸》里的父亲？父亲买了条小船，他坐上往后，便整天在河里划来划往，再不愿上岸……生活与虚构，就如许无缝对接了起来。

孙师傅和宋教师，就是岛城海边的埃尔斯蒂尔。我晓得，要想实正熟悉身边那片海，那就只要通过他们。

艾玛，做家，现居青岛。2007年起头小说创做，出书小说集《白耳夜鹭》《白天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时录》。屡次进进收获文学排行榜等重要年度排行榜，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第二届、第五届泰山文艺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六届中国做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上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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