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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的文学作品\最好是整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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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潮声》之七

一、桥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

  那一天,早已过去。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过去了。但是,在她又披着大衣,蹇蹇于寒夜的街头,望着月光下跨水而卧的那条长桥时,依稀似乎 ,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穿过这条街,走上那条堤,寒风扑面而来,掀起了大衣的下摆,卷起了围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披肩的长发……那时是短短的头发,风一来,就零乱的垂在耳际额前,倚着那桥栏,他说:“我喜爱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像现在这样吗?她站定,吸一口气,领略 着风的压力。风掠过河面吹来,带着水的气息,清凉、幽冷。从面颊的边缘上滑过去,从发丝上溜过去,从衣角上向后拉扯……这是风,春天的风。“春风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长。”谁的诗句?忘了。

  想一想吧,专心思想可以“忘我”,这 *** 曾屡试不爽。可是,现在不行,当眼前有这道桥的时候,“我”是摆脱不掉的。走向前几步,桥上的灯光在水中动荡,和那一天一样。桥上冷清清的,两三个行人,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后面追赶似的向前匆匆而行,这,也和那一天一样。

  风在桥上肆无忌惮的穿梭,逼得人无法呼吸,这也和那一天一样。站在桥头,灯光一连串的向前延伸,而桥的这头却望不见彼端——还是和那一天一样。而——那一天,却早已过去。

  是个乏味的宴会里,主人自恃是个艺术的欣赏者,却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画,可以胡乱的把一张看不懂的画归之于野兽派,然后打几声哈哈,表达 他的内行。

  在座的几乎是清一色的附庸风雅之流,由梵谷、高更、谈到毕卡索,那么多谈不完的资料,她坐着,可以不用插嘴,因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在大家热烈的议论 中,在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她默默的微笑着,静静的体会着自己的无聊和落寞。然后,他来了,对主人微微的弯了弯腰:

  “对不起,有点要事,来晚了。

  主人站起身,对她介绍说:

  “见过没有?这是罗。”然后转向她说:“这就是赵。”

  那么简单的介绍,但她知道罗,望着他,她不自禁的对自己笑。罗,这就是他?大家称他为艺术的鉴赏家,但她认为他只是个画商,一个精明能干而有眼光的画商。

  可是,这人与她想像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间,她找不到那种商人的市侩气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与“深沉”,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特性,头一次,她竟发现一个人的眼睛中能同时包含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望 着这张脸庞,有些眩惑。

  他对她举起杯子,嘴边带着个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脸上探索发掘,然后说:“你的人和你的画一样。”

  没有恭维?没有赞美?没有更多的批评?但,够了。一刹那间,她不再觉得无聊,席间的空气变了,“落寞”悄悄的从门边溜去。她也举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咽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了解的、激赏的,和她一样有着的眩惑的眼光。

  偌大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的人了,没有其他的声音了,一种奇特 的、懒洋洋的醉意在她体内扩散开来……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对她自己,也对他。他们是同一种类,她明白了。但他们也不是同一种类,她也明白了。

  宴会延续 到深夜,宾主尽欢?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万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艺术界的聚会。

  客人们也都酒足饭饱,得其所哉。她呢?当她向主人告辞的时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种恍惚的喜悦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张的说:“罗,你能不能送送赵?”

  她望着罗,后者也凝望 着她。喜悦在她的血管中缓缓的流动——难以阐明 的情感,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从没有料到会有任何奇迹般的感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在情感上是个太胆怯的动物。可是,这种一瞬间所产生的喜悦,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匿 的念头,转开了头,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触,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低低的说:“不过是个艺术商人而已。

  这句话能武装自己的感情吗?她不知道。但,当他们并肩踏上寒夜的街头,迎着冷冷的风和凉凉的夜,她又一次觉得内心的激荡。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眷恋 ,不大胆,也不畏缩,似亲切,又似疏远。走了一段,他才问:

  “能在此地停留几天?”

  “三天。

  ”他不再说话,沿着人行道,他们向前缓慢的踱着步子,霓虹灯在地上投下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他说:

  “我最喜爱 三种颜色,白的、黑的、和红的。”

  “最强烈的三种颜色,”她笑了。“是一张 *** 的画。”

  “可能 不会是张好画。

  ”他也笑了。

  “看你怎么用笔,怎么布局。不过,总之会是张热闹的画,不会太冷。”“你喜爱 用冷的颜色,是吗?冷冷的颜色,淡淡的笔触,画出浓浓的情味。”她凝望 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对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还有点什么强烈的东西,正静静的向她射来。

  她一凛,本能的想防御,但却心慌意乱。可是在他长久的凝望 下,逐渐的,那份慌忙 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难以描述的宁静与和平,喜悦又在血管中流动,和喜悦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

  “看你的画,”他说:“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总像在逃匿 什么,你怕被侵害 吗?”

  “是——的。

  ”她有些迟疑 ,却终究 说出了:“我的‘触角’太多,随时碰到阻碍,就会缩回去。”

  “触角?”“是的,感情的触角,有最敏锐的反应。”

  “于是,就逃匿 吗?”“经常如此。”他站住,他们停在一个十字街口,汽车已经稀罕 ,红绿灯孤零零的立在寒风穿梭的街头。

  “我从不逃匿 任何东西。”他说。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们是同一种类,因为都有过多的梦想,和太丰富的情感,以至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种类,因为他们采取了两种态度来对付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对它。

  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坚毅倔强。“他不会失败,”她朦胧的想着:“他太强,太坚定,也——太危险。”

  危险!她想着,感情上的红灯已经竖起来了,遁避的念头又快速 来临。“噢,不早了,我要叫车回去。”她抗拒什么阻力似的说,觉得这话似乎不出于自己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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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冷的街头,却有太多诱人停留的力量。他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车上,两人都出奇的沉寂 ,她在体味着这神秘 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态令她心动。突然 间,她觉得满腹温情而怆然欲泪。车停了,她机械化的跨下车,他从车内伸出头来说:

  “明天早上来看你!”“我——”想拒绝,但,已来不及说出口,车子绝尘而去,留给她的是朦胧如梦的情绪……三分喜悦,两分迷惘,更加上一分 *** 。

  于是,第二天来临了,他们到了海滨。

  海边,没有沙滩,却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耸立,高接入云。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大网,混混沌沌的连海、岩石、她,和他笼罩在里面。她深吸了口气,用围巾束起了被海风任意吹拂的乱发,对他微微一笑。

  “真喜爱 看到你笑。

  ”“是吗?”她问:“我不常笑吗?”

  “有时笑,笑得像梦,不像真的。”他搜寻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大多数时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泪。”

  “噢——”她拉长声音“噢”了一声,快速 的把眼光调开,因为不明不白 的眼泪已经快来了。“别再多说,”她心中在喊:“你已经说得太多了!”是的,说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别人可怕!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击着岩石,涌上来又落下去,翻滚着卷起数不清的白色泡沫。

  茫茫云天,无尽止的延伸,和无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风,竭尽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遥接的地方,幽幽的说:“真奇特 ,我会选择这个时间到海边来!”收回眼光,她迷惘 的望着他:“为什么?我和你才认识一天,为什么会跟你到海边来?”“一天?”他反问,深黑的眼睛盯着她:“只有一天吗?不,我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否则,昨天我不会参与 那个宴会,只因为宴会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单纯吗?”“不,很繁杂 ,很奇特 。”

  别再说!她凝望 着他,为什么他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为什么他有那么高的颖悟力?为什么他能看穿她?“很繁杂 ,很奇特 ,”这不是她,是他。梦与现实的混合品,不是吗?他有梦想,却能在现实中作战,朋友们说他是艺术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鉴赏家。

  ”他击败他的反对者,屹立得像一座摇不动的山。那样坚强,而又那样细致,细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纤维,这是怎样一个男人?“很繁杂 ,很奇特 ,”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着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着形形 *** 的珊瑚和贝壳,正等着游人收买。

  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

  “多少钱?”“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着冷气。“买你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

  “五角钱五个。”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突然 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着那小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着四个贝壳,瞠目结舌 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

  米色的壳面上有着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着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似乎 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盛着什么?”他问。

  “一个小小的梦。”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我。”“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天,也笑开了地。

  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么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围巾,拂在他的脸上。

  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着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

  “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凝望 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乾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

  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世俗不会因为我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

  “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吗?”

  她贴着峭壁而立,面对着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

  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电般消失。如果 人有能力掌握 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那么,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着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的。

  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究 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和煦 极了。

  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特 ,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 凝望 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那么,走吧!”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桥!”他说。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么?”他问。

  “什么都不想。”“可能吗?我从不信任 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什么时候?”“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望 她。“好答案,信任 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凝望 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

  “和你在一起,似乎 吃酸梅。”他说。

  “怎么?”“又甜又酸!”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 走下去,终究 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

  “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么短!”

  “再走回去?”“好。

  ”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气 ,又习惯性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着栏杆,他们站住了,凝望 着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

  “我喜爱 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他静静的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

  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如果 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一会儿,“桥”就被抛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彷徨 着,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强着威力。

  他们相对凝望 ,他的脸那么含糊 ,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

  “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

  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区别 ,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着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着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

  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巧 的房子中。当她凝望 着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状 :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着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着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

  “天涯流落思无穷,

  既相逢,又匆匆,

  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几许?

  春纵在,与谁同?”

  春纵在,与谁同?她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着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么长,她不信任 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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